怀里的包袱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又像一团火,贴着阿青剧烈起伏的胸口。她沿着来时的阴影亡命奔逃,耳边风声呼啸,盖过了自己粗重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阿贵那张紧张决绝的脸,还有那句“再也别回来了”,像烙铁一样烫在她的脑子里。
她不敢有片刻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那沉寂在黑暗中的医馆。周大夫被抓了,阿贵冒着天大的风险给了她这些药,她必须带着它们,回到娘身边!
来时觉得漫长无比的巷道,在极度的紧张和归心似箭的驱使下,仿佛缩短了许多。她像一只熟悉地形的野猫,在断壁残垣和杂物堆叠的阴影里灵活穿梭,避开偶尔晃过的、提着灯笼的更夫,还有远处街口隐约传来的巡逻队的脚步声。
终于,那片散发着污秽气味的窄沟和熟悉的自家后院墙再次出现在眼前。她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去回想昨夜这里的惊心动魄,只是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迅速滑入冰冷的河水中,朝着对岸那片代表着暂时安全的芦苇荡奋力游去。
河水刺骨,却让她因奔跑而燥热的身体和混乱的脑子清醒了些。她紧紧抱着怀里的包袱,生怕被水流冲走。每一次划水,都拼尽全力。
爬上对岸,重新钻入密不透风的芦苇丛,她才敢停下来,瘫在淤泥里,像一条搁浅的鱼,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抖得像筛糠。暂时安全了……
歇了片刻,她挣扎着爬起来,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窝棚的位置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去。每走一步,都感觉怀里的包袱重一分。那里面的药材,是娘活下去的希望,也是阿贵哥用前途甚至性命换来的。
当她终于看到窝棚那破败的轮廓时,天边已经泛起了一丝灰白。黎明前的黑暗,是最浓重的。
她踉跄着冲进窝棚。
草铺上,秀姑依旧无声无息地躺着,脸色在透进来的微光中,白得像一张被雨水打湿的纸。她的胸口,几乎看不到起伏了。
“娘!”阿青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扑到草铺前,颤抖着手探向秀姑的鼻息。
一丝极其微弱、若有若无的气息,拂过她的指尖。
还活着!
阿青几乎要喜极而泣。她慌忙解开那个被河水浸得有些潮湿的包袱。里面是几个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的小包,上面用炭条写着简单的字:“清热”、“参须”、“金疮”,还有阿贵塞给她的那几个硬邦邦的杂面馒头。
她先拿起写着“清热”的那个小包打开,里面是些她不太认识的、切成片的药材,散发着淡淡的苦味。她记得周大夫说过,娘是邪热内陷。她不敢耽搁,立刻爬到窝棚后面,再次生起那小堆火,用瓦罐舀了水,将药材放进去熬煮。
火光跳跃,映着她脏污不堪、却异常专注的小脸。她守着瓦罐,眼睛一眨不眨,仿佛守护着世间最珍贵的宝物。药香渐渐弥漫开来,冲淡了窝棚里的霉味,也带来了一丝令人心安的希望。
药熬好了,她滤出黑褐色的药汁,小心地吹凉,然后一点点、极其耐心地喂给秀姑。许是求生的本能,也许是这对症的药材起了作用,秀姑竟然比之前多吞咽下去了一些。
喂完药,阿青又掰了一小块杂面馒头,用水泡软了,试图喂给秀姑,但秀姑已经无法吞咽固体食物了。阿青只好自己将那小半块馒头和着冷水咽下去,干硬的馒头噎得她直伸脖子,但胃里总算有了点东西。
她将剩下的参须和金疮药小心收好,这是最后的储备了。
做完这一切,天光已经大亮。苇荡里响起了各种鸟鸣虫嘶,显得生机勃勃,与窝棚里死寂沉闷的气氛格格不入。
阿青坐在草铺边,守着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的母亲,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她靠在土墙上,眼皮沉重得直打架。睡,她怕一觉醒来,娘就……
她强撑着,目光落在窝棚外那片被芦苇分割的天空。爹在哪里?老张又在哪里?他们是否还活着?周大夫被保安团带走,会遭受怎样的折磨?阿贵哥冒险帮她,会不会被牵连?
一个个问题,像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稚嫩的心上,让她喘不过气。
时间在等待和担忧中,再次变得缓慢而粘稠。
午后,她给秀姑又喂了一次药。秀姑依旧昏迷,但呼吸似乎比早上又有力了一点点。这微小的好转,像黑暗中的一丝萤火,给了阿青莫大的慰藉和坚持下去的勇气。
她拿出阿贵给的金疮药,看着那细腻的药粉,又想起爹背上那狰狞的伤口。爹现在……能用上这药吗?
想到这里,她的心又是一阵刺痛。
傍晚时分,她正准备再次生火熬药,窝棚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不同于风吹芦苇的窸窣声!
阿青浑身一僵,猛地抓起身边一根充当烧火棍的粗树枝,紧张地望向窝棚门口,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是谁?保安团追来了?
脚步声在窝棚外停下,一个极其虚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试探:
“丫头……是……是你吗?”
阿青猛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木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像被施了定身法,呆立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窝棚那破旧的草帘被一只沾满泥污和暗红色血痂、颤抖着的手,轻轻掀开了一道缝隙。
一张布满污垢、胡子拉碴、憔悴得几乎脱了形的脸,出现在缝隙后面。那双深陷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和极度的疲惫,但在看到窝棚里的阿青和草铺上的秀姑时,骤然迸发出一丝微弱而明亮的光彩。
是爹!
是陈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