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贵送来的那包药材,像一粒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阿青心里漾开圈圈希望的涟漪。她将它们视若珍宝,按照标签分门别类放好,每天都要拿出来辨认、摩挲,将它们的形状、气味牢牢刻在心里。周大夫那句“等他方便的时候,再找机会教你”,成了支撑她在无数个漫漫长夜里,依旧对着那本《汤头歌诀》和写满疑问的废纸,一笔一划描摹下去的全部动力。
然而,现实的寒冷却比书本上的知识来得更加刺骨。床脚砖石下的银元,只剩下最后五块了。秀姑的药不能停,米缸也又快见了底。阿青开始更加苛刻地对待自己,她每天只喝两顿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粥,把稍微稠一点的都留给秀姑。偶尔孙大娘或者别的街坊送来的吃食,她也总是先紧着娘。
这天,她拿着最后一块大洋,想去米店买点米。刚走出巷口,就看见王寡妇和几个妇人站在街角,对着她指指点点,见她看过来,又立刻散开了,但那眼神里的东西,让阿青心里发毛。
她低着头快步走到米店,掌柜的看到她,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她递过那块大洋时,淡淡说了一句:“丫头,最近米价又涨了,这一块大洋,只能买这些了。”他舀出的米,比上次同样价钱买的,明显少了一小撮。
阿青默默接过那袋轻飘飘的米,没说什么。她知道,爹的事,像一道无形的烙印,打在了这个家身上,也打在了价格上。
回去的路上,寒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她听见路边茶馆里有人在高声议论。
“……听说了吗?北边打得一塌糊涂!好多地方都丢了!”
“唉,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听说南边也不安稳,水路都封了!”
“可不是嘛!保安团现在到处抓壮丁,连四五十岁的都不放过!我家那口子,这两天都不敢出门了!”
“抓壮丁还算好的,听说……牢里关了不少‘可疑分子’,好些都没声没息了……”
“没声没息”四个字,像一块冰,瞬间冻僵了阿青的四肢。她抱着那袋米,几乎是跑着回到了家,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不止。在牢里,会不会也……
她不敢再想下去。
夜里,她照例检查院门,给秀姑喂药擦身。秀姑最近清醒的时间更少了,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丝。阿青坐在床边,握着娘冰凉的手,听着窗外呼啸的北风,只觉得这偌大的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在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寒冷里,孤独地挣扎。
她拿出那本《汤头歌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那些熟悉的药名和方剂,此刻都失去了意义。她满脑子都是爹被带走时的背影,是茶馆里那些人的议论,是钱掌柜那张笑眯眯却让人心底发寒的脸。
“爹……”她把脸埋进膝盖里,无声地哭泣,瘦小的肩膀在黑暗中剧烈地颤抖。她好怕,怕爹真的回不来了,怕娘撑不下去,怕这个家,就只剩下她一个人。
就在这时,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响动。
阿青猛地抬起头,屏住呼吸,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这么晚了,会是谁?是保安团又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走到门后,从门缝里往外看。外面一片漆黑,只有风声。但那窸窣声又响了一下,似乎是什么东西摩擦地面的声音。
她紧张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想起枕头底下那几支爹磨亮的箭簇,犹豫着要不要去拿。
“阿……阿青……”一个极其微弱、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伴随着又一阵窸窣声,从门缝底下传来。
阿青浑身一僵。这个声音……虽然虚弱变形,但她依稀辨认出来……
她猛地拉开门闩,推开一条缝。
门外冰冷的石阶上,蜷缩着一个人影。他穿着一身破烂不堪、几乎看不出颜色的单薄衣衫,头发胡子纠结在一起,遮住了大半张脸,浑身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污秽和……一种难以形容的腐败气味。他趴在地上,正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试图抬起头来。
借着屋里透出的微弱灯光,阿青看清了那双从乱发中露出的、布满血丝和极度疲惫的眼睛。
是爹!是陈渡!
阿青的大脑一片空白,她愣在原地,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爹……?”她颤抖着,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见。
地上的人影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想要说什么,却只是喷出了一口带着黑红色血块的沫子,头一歪,彻底昏死过去。
“爹!”阿青这才如梦初醒,尖叫一声,扑了过去。她试图将陈渡扶起来,可他浑身软绵绵的,像一摊烂泥,而且重得超乎想象。她碰到他的后背,入手一片湿黏冰冷,借着光一看,手上竟沾满了暗红色的、已经半凝固的血污!
他受伤了!而且伤得很重!
巨大的恐惧和慌乱瞬间攫住了阿青。她看着昏死在地上、气息微弱的爹,又回头看了看屋里同样生命垂危的娘,只觉得天旋地转。
怎么办?怎么办?!
把爹拖进屋?可他伤成这样,需要郎中!去找周大夫?而且保安团还在盯着……
无数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疯狂冲撞。她蹲下身,用力拍打着陈渡冰冷的脸颊:“爹!爹!你醒醒!醒醒啊!”
陈渡毫无反应,只有胸口极其微弱的起伏,证明他还活着。
寒风像鞭子一样抽打在阿青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冷,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不能慌!不能慌!她猛地站起身,冲回屋里,飞快地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沉重的包袱,又从周大夫给的那包药材里,翻出止血的白茅根和地榆炭。
她跑到灶间,舀起一瓢冷水,又拿出自己平时舍不得用的一小块干净布,跑回门口。
她跪在陈渡身边,用冷水小心翼翼地清洗他后背那狰狞的、皮开肉绽的伤口。伤口很深,边缘翻卷,有些地方甚至能看到森白的骨头,周围红肿溃烂,散发着恶臭。阿青的手抖得厉害,但她强迫自己稳住,将捣碎的白茅根和地榆炭粉末,厚厚地敷在伤口上,然后用干净布条,一圈一圈,尽可能紧密地包扎起来。
做完这一切,她已经浑身脱力,汗水浸透了单薄的衣衫,在寒风中冰冷刺骨。她看着依旧昏迷不醒的爹,再看看手里所剩无几的药材,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涌上心头。
这点药,根本不够!爹需要正经的郎中,需要更好的药!
可是,去哪里找?谁肯来?
她瘫坐在冰冷的石阶上,望着漆黑无星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轻微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巷口。
阿青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想要把爹拖回屋里藏起来。
一个压得极低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熟悉:“丫头……别怕,是我。”
阿青循声望去,只见巷口的阴影里,站着一个人,身形佝偻,手里似乎拄着根棍子。
是那个给她送过黑面馒头的老兵!
老兵快步走过来,看到地上昏迷的陈渡和满手血污、脸色惨白的阿青,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他蹲下身,探了探陈渡的鼻息,又看了看他后背简陋的包扎,眉头紧紧皱起。
“他怎么会……”阿青的声音带着哭腔。
老兵摆了摆手,示意她别问。他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低声道:“这里不能久留,得把他弄进去。”
他和阿青一起,费力地将陈渡抬进了院子,安置在堂屋角落里那堆平时堆放杂物的干草上。
“听着,丫头,”老兵喘着气,语气急促而严肃,“人,我帮你送回来了。但他是自己挣脱水牢跑出来的,保安团肯定在到处搜捕!你这里,不能再待了!”
阿青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老兵看着她,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脏兮兮的布包,塞到她手里:“这里面是点金疮药,比你的草药管用。还有……这个。”
他又掏出一个小小的、叠成三角形的黄色符纸一样的东西,上面用朱砂画着些看不懂的图案。
“如果……如果实在没办法,天亮之前,带着你爹娘,往镇西乱坟岗那边去,找到那棵被雷劈过的老槐树,把这个……埋在树根下。或许……会有人来接应你们。”
说完,他不等阿青反应,深深看了她一眼,转身快步走出了院子,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青握着手里那包带着老兵体温的金疮药和那张诡异的三角符纸,看着草堆上奄奄一息的爹,再望向里屋昏睡的娘,整个人像被冻住了一样。
乱坟岗?老槐树?接应?
这一切,听起来就像梦呓。
可手里冰凉的药包和符纸,却又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这不是梦。
爹伤痕累累地逃回来了,追兵可能随时会到。娘病重在床,动弹不得。而她,一个十三岁的丫头,要如何带着两个垂死的人,在这寒夜里,逃出生天?
她站在冰冷的堂屋里,只觉得脚下的地面,正在寸寸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