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子撕裂空气的声音,皮肉绽开的闷响,三角眼粗哑的逼问,还有钱掌柜那偶尔响起的、不带感情的劝诱……这些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场永无止境的噩梦,在陈渡模糊的意识里反复冲刷。
他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鞭,后背早已失去了知觉,只有一阵阵火烧火燎的剧痛提醒着他还在承受酷刑。汗水、血水和冰冷的泥水混在一起,浸透了他破烂的衣衫,黏腻地贴在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
他始终咬紧牙关,除了压抑不住的闷哼,没有吐露半个字。关于老张,关于三河岔的水路,关于阿青和秀姑,他将这些死死地锁在喉咙深处,仿佛只要不开口,就能为她们守住最后一道屏障。
“妈的!真是个硬骨头!”三角眼打累了,喘着粗气把鞭子扔给旁边的团丁,自己走到桌边端起茶碗猛灌了几口。
钱掌柜依旧坐在阴影里,手中的核桃不紧不慢地转着,发出“咯咯”的轻响。他看着蜷缩在地上、像一滩烂泥般的陈渡,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他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懦弱的棺材匠,骨头竟这么硬。
“王队长,看来常规手段对他没什么用。”钱掌柜缓缓开口,“先关起来吧,饿他几天,磨磨他的性子。反正……人跑不了。”
三角眼啐了一口唾沫,挥挥手:“拖下去!关进水牢!”
两个团丁上前,粗暴地将几乎失去意识的陈渡从地上拖起来。他的双腿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只能任由他们架着,踉踉跄跄地拖出审讯室,穿过一个阴暗的院子,来到一排低矮的土坯房前。
其中一扇铁门被打开,一股浓烈的霉味和骚臭扑面而来。团丁将他往里一推,他重重地摔在冰冷潮湿的地面上,溅起一片污水。
“哐当!”铁门在身后关上,落锁的声音清脆而冰冷。
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
陈渡趴在地上,好半天才缓过一口气。刺骨的寒意从身下的泥水渗透上来,与背部的灼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残存的意识。他艰难地翻了个身,靠在冰冷的、长满滑腻苔藓的墙壁上,大口喘息着。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这里与其说是牢房,不如说是一个半地下的洞穴,只有头顶靠近屋顶的地方,有一个巴掌大的、装着几根生锈铁条的小窗口,透进来一丝微弱的、不知是月光还是远处灯火的惨淡光晕。借着这光,他能看到牢房角落里堆积的、散发着恶臭的污物,墙壁上爬行的、肥硕的潮虫,还有身下这没过脚踝的、冰冷的泥水。
水牢。名副其实。
他试着动了一下,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背部的伤口碰到湿冷的墙壁,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他不再动弹,只是靠着墙,仰着头,望着那个小小的窗口。
阿青怎么样了?她一定吓坏了吧?秀姑呢?没有药,她能不能撑下去?还有李栓子……他现在在哪里?是不是也遭受了同样的酷刑?
各种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的心,比身上的伤痛更加难熬。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是如此的渺小和无力。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里,他连保护家人都做不到。
不知过了多久,铁门上的小窗被从外面拉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一碗看不清颜色的、散发着馊味的糊状食物被塞了进来,“啪”地一声掉在泥水里。
“吃饭!”外面传来团丁不耐烦的吆喝,随即小窗又被关上。
陈渡看着那碗浸泡在污水里的食物,胃里一阵翻搅,没有丝毫食欲。但他知道,他必须吃下去。只有活着,才有可能出去,才有可能再见到阿青和秀姑。
他挣扎着爬过去,用手捞起那团冰冷的、带着泥沙的食物,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一口一口地咽下去。粗糙的食物划过喉咙,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酸腐味,几乎让他呕吐出来。
吃完东西,他感到一阵虚脱,靠在墙上,意识又开始模糊。半梦半醒间,他仿佛听到了阿青的哭声,看到了秀姑苍白的脸,还有陈安那双年轻而倔强的眼睛……
“爹……娘……”他无意识地喃喃着,冰冷的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悄无声息地滑落。
第二天,第三天……日子在黑暗、寒冷、饥饿和疼痛中缓慢地爬行。每天只有一顿馊饭,偶尔有一碗浑浊的冷水。背上的伤口在污浊的环境里开始发炎、溃烂,发出难闻的气味,引来更多的蚊虫。高烧时断时续,折磨着他本就虚弱的身体。
他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地腐烂,像这水牢里的其他东西一样,最终化为淤泥,无声无息地消失。
期间,三角眼又来过一次,隔着铁门骂骂咧咧地威胁了几句,见陈渡依旧像块石头一样沉默,便悻悻地走了。钱掌柜再也没有出现。
就在陈渡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死在这里的时候,铁门又一次被打开了。这一次,进来的不是凶神恶煞的团丁,而是一个穿着皱巴巴旧军装、头发花白、眼神浑浊的老兵。他提着一个破木桶,里面装着半桶清水。
老兵看了看蜷缩在墙角、几乎不成人形的陈渡,浑浊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默默地开始用水瓢舀水,冲洗牢房里的污物。动作缓慢而机械。
陈渡抬起沉重的眼皮,看着他。这个老兵,似乎是这里负责杂役的。
老兵冲洗完地面,走到陈渡面前,放下水瓢,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黑乎乎的杂面馒头,递到他嘴边,声音沙哑低沉:“吃吧。”
陈渡愣了一下,看着那个馒头,又看看老兵那张布满皱纹、毫无表情的脸。
“快吃,别让人看见。”老兵催促道,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
陈渡不再犹豫,接过馒头,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干硬的馒头噎得他直伸脖子,但他感觉这是几天来吃过的最好的东西。
老兵看着他吃完,又递过来一碗相对干净些的清水。陈渡接过,咕咚咕咚喝了下去。
“谢谢……”他哑着嗓子,低声道。
老兵没说话,只是收拾好东西,提起木桶,转身走向铁门。在门口,他停顿了一下,背对着陈渡,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了一句:
“挺住……活着……才有指望。”
说完,他拉开铁门,走了出去,落锁声再次响起。
牢房里恢复了死寂,但陈渡的心里,却因为那个黑面馒头和老兵最后那句含糊不清的话,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涟漪。在这个充满绝望的地方,这一点点来自陌生人的、微不足道的善意,像寒夜里的一粒火星,虽然无法驱散黑暗,却让他冰冷的心,感受到了一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暖意。
他靠着墙,望着头顶那方小小的、依旧灰暗的天空,第一次开始认真地思考,如何“挺住”,如何“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