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家远亲到来的消息,像滴入油锅的水,在清江浦那些尚有余力关注外事的人们心中,激起一阵短暂的滋啦作响,随即又沉入更深的焦虑与麻木之下。他们的出现,并未改变河湾的死寂,也未驱散笼罩小镇的惶恐,反倒像在即将结痂的伤口上,又轻轻挠了一下。
那几个穿长衫的人并未在镇上久留,围着胡府转了几圈,与衙门的人接触过一次,便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留下更多的猜测。有人说他们是来变卖祖产,有人说他们是听闻了沉船旧事,想来分一杯说不清道不明的羹。
赵老头这一去,便是七八日没有音讯。林老先生偶尔会望向门外,轻轻叹息。阿青则依旧每天去河边,看着那墨黑的水色,看着停滞的工地,看着那截黑木头。河水似乎彻底平静了,连腐臭的气味都淡了许多,仿佛那日的翻腾与哭嚎只是一场集体的噩梦。但这种平静,反而更让人不安。
这天下午,天色依旧阴沉。阿青正和石头在济世堂后院,石头已经能照着阿青册子上的笔划,模仿着写“”两个字了。他写得很慢,很用力,炭笔在纸上留下深深的刻痕。
前堂传来脚步声,不是来看病的街坊,那脚步声虚浮、踉跄。
林老先生和阿青走到前堂,只见赵老头倚在门框上,几乎站立不住。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比离开时更加干瘪憔悴,衣服上沾满尘土,脸上还有几道未干的血痕,怀里却死死抱着一个用破布裹着的、厚厚的方形物件。
“赵老哥!”林老先生连忙上前扶住他。
赵老头抬起头,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发出一连串剧烈的咳嗽。林老先生和青娥赶紧将他扶到里间躺下。
阿青去灶间倒了碗温水过来。赵老头喝了几口,喘匀了气,浑浊的眼睛里才恢复了一点神采,但那神采里,却充满了极致的恐惧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激动。
“找……找到了……”他声音嘶哑,像是破风箱,“柳林镇……那个老管事……他……他死了!”
林老先生脸色一变:“死了?”
“我找到他时……他……他就吊在自家屋梁上!”赵老头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舌头伸得老长……眼睛瞪着……桌子上……就放着这个!”他用力拍了拍怀里那个用破布包裹的东西。
青娥上前,小心地解开那脏污的破布。里面是一本厚厚的、封面是硬壳的旧账册,边角磨损,纸页泛黄,散发着一股陈年霉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这是……”林老先生拿起账册,入手沉甸甸的。
“胡家……运河上……那些年……所有的暗账!”赵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又像是笑,“烟土……军火……贿赂官员……打压对手……杀人灭口……全在里面!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他的手死死抓住林老先生的胳膊,指甲几乎嵌进肉里:“那老管事……是最后一个知情人……他怕了……他到底还是怕了!他以为一死就能了之?哈哈……哈哈哈……”他癫狂地笑了起来,笑声嘶哑难听,眼泪却顺着脸上的皱纹往下淌。
林老先生翻开账册,只看了几页,脸色就变得极其难看。那上面一笔笔,记录着胡家如何通过运河,编织起一张庞大的黑色利益网,每一行字背后,可能都沾染着血腥。他迅速合上账册,仿佛那纸张烫手。
“那老管事……临死前……还说了句话……”赵老头喘着粗气,眼神直勾勾地望着屋顶,“他说……‘船沉了……不是意外……是胡永财……他自己点的火!’”
他自己点的火?!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迷雾!
为了什么?灭口?独吞那批见不得光的货?还是……为了掩盖更大的秘密?
赵老头猛地抓住林老先生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林大夫!这账本!这账本不能留!它是祸根!谁沾上谁死!那老管事就是例子!还有……还有那四十七个人……他们……他们死得冤啊!”
他情绪过于激动,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蜷缩起来,脸色憋得青紫。
林老先生连忙给他拍背顺气,示意青娥去煎安神药。
阿青站在一旁,看着那本厚重的、仿佛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账本,看着状若疯癫的赵老头。她想起了河底那截黑木头,想起了胡府假山下被柳寒烟带走的石函,想起了老鱼头临终关于“秤砣”的呓语。
所有的碎片,似乎都在朝着一个黑暗而残酷的真相汇聚。
胡永财自己点燃了那把火,葬送了整条船和四十七条人命。为什么?这账本里,或许有答案。而那石函里,又藏着什么?是关键证据?还是……更大的罪孽?
赵老头喝了安神药,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但睡梦中依旧不时惊悸,含糊地喊着:“火……船……别过来……”
林老先生拿着那本账册,如同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在屋里踱步。留下?这东西是个巨大的隐患,可能给济世堂带来灭顶之灾。毁掉?那四十七条人命的冤屈,或许就真的石沉大海了。
阿青默默地走到桌边,看着那本摊开的账册。上面密密麻麻的字,她大多不认识,但她认得反复出现的“胡”字,认得一些数字,认得一些墨迹深重、仿佛带着血腥气的符号。
她拿出自己的册子,翻到新的一页。她没有画图,只是用炭笔,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描着一个字:
火。
然后,在这个“火”字周围,她画了很多很多个小圆圈,比之前画“很多人”时,更多,更密。
描完了,她抬起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天空。
她感觉,那场几十年前烧沉了“镇河母船”的大火,此刻,正以一种无形的方式,在清江浦的上空重新点燃。
而风,已经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