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老先生回到济世堂时,秋雨已经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雨丝冰冷,打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很快将街道洇湿成一片深色。他没有打伞,竹杖点地,佝偻的身影在雨幕中显得格外孤寂。
青娥一直守在门口张望,见他浑身湿透、脸色沉郁地回来,连忙上前搀扶,递上干布巾。
“爷爷,您这是……”
林老先生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碍。他脱下滴水的蓑衣,坐在堂屋的椅子上,看着门外连绵的雨丝,沉默了许久,才将河边所见缓缓道出。
听到那被标记的老人投河,青娥的脸色也白了。
“他们……他们这是被控制了?还是……”她不敢说下去。
“不像完全控制。”林老先生声音低沉,“更像是一种……残留的执念,或者说,被扭曲的本能。那东西虽然没了,但它留下的‘印记’还在影响着这些人,让他们视运河为归宿,甚至……主动献祭。”
他想起老头脸上蔓延的纹路和那空洞的眼神,心头像是压了一块巨石。“这样的‘标记者’,镇上恐怕不止他一个。他们平日里与常人无异,可一旦被触发,后果不堪设想。”
雨声潺潺,更添几分压抑。
这时,里间传来轻微的响动。是无念和尚走了出来。他伤势未愈,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比之前清明了些许。他显然听到了外面的谈话。
“阿弥陀佛。”无念和尚低宣一声佛号,脸上带着悲悯,“业力纠缠,如影随形。那邪物虽灭,其恶因所结之果,尚未消散。这些被侵染之人,心神已失大半,如行尸走肉,唯余一点执念驱动,悲哉,痛哉。”
“大师,可有解救之法?”青娥急切地问道。
无念和尚缓缓摇头,眼神黯淡:“贫僧修为尽失,如今与常人无异。这等深入魂魄的侵蚀……除非有佛门大德以无上佛法日夜诵经涤荡,或……或有渡厄舟那般专克阴煞的神器,方有一线生机。”
渡厄舟已随陈渡葬入幽冥。佛门大德更是虚无缥缈。
希望渺茫。
堂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窗外的雨声不绝于耳。
接下来的几天,秋雨时断时续,天气愈发寒凉。清江浦笼罩在一片湿冷的雾气中。关于胡员外和运河的流言非但没有因这场雨而平息,反而在暗地里发酵。
码头上开始有船工声称,夜半时分听到河里有奇怪的哭声,像是很多人在水下啜泣。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过模糊的黑影在雨夜的河面上徘徊。
恐慌如同这连绵的秋雨,无声地渗透进镇子的每个角落。往日喧嚣的码头冷清了许多,天一擦黑,街上就几乎没了行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仿佛门外不是熟悉的街道,而是择人而噬的深渊。
济世堂的生意倒是莫名好了起来。不是看病,多是些心神不宁、夜不能寐的镇民,跑来求些安神的方子,或者干脆就是找个由头,在林老先生这里坐一坐,仿佛这间飘着药香的老铺子,能驱散一些他们心头的寒意。
林老先生来者不拒,耐心诊脉,开出些寻常的安神药材,并不多言。只是偶尔看向门外雨幕的眼神,愈发凝重。
这天傍晚,雨势稍歇。一个穿着衙役服色、腰间挎着铁尺的汉子,踩着湿滑的青石板,走进了济世堂。他是镇上的老捕快,姓张,人都叫他张头,为人还算正派。
“林老先生,叨扰了。”张头拱了拱手,脸上带着惯有的、几分圆滑又几分疲惫的神色。
“张头役冒雨前来,有何贵干?”林老先生请他坐下。
张头搓了搓手,压低了些声音:“老先生,您是咱们镇上的老人了,见识广。最近这……这运河边不太平,传言纷纷,您老……可曾听说些什么?或者,看出些什么端倪?”
他这话问得含糊,但眼神里带着探究。官府虽然明面上压着案子,但底下人心里都清楚,胡府的事、运河的怪事,绝没那么简单。
林老先生沉吟片刻,缓缓道:“老朽只是个郎中,只管看病开方。这运河上的事,说不清,道不明。许是秋深水寒,人心浮动吧。”
张头显然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但又不好追问,只得叹了口气:“唉,谁说不是呢。这鬼天气,加上那些没影儿的传言,闹得人心惶惶。上头催得紧,让尽快平息事态,可这……这从何平起嘛!”
他又坐了一会儿,喝了杯热茶,说了些无关痛痒的闲话,便起身告辞了。
送走张头,林老先生站在门口,看着暮色中湿漉漉的街道。几个行人缩着脖子,行色匆匆。
“他在试探。”青娥走到他身边,轻声道。
“嗯。”林老先生点了点头,“官府也坐不住了。只是他们找不到头绪,也不敢轻易下结论。”
正说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从后院跑了出来,是阿青。她手里拿着一把旧伞,脸上有些焦急。
“林爷爷,青娥姐姐,我刚才好像……好像看到王爷爷往河边去了!”王爷爷就是住在附近的一个孤寡老人,平日里和阿青还算熟悉。
林老先生和青娥脸色同时一变!
“什么时候?往哪个方向?”林老先生急问。
“就刚才!我……我去后院收衣服,看见他一个人,也没打伞,低着头往码头那边走,叫他也没应……”阿青指着码头方向,小脸上满是担忧。
不好!
林老先生立刻抓起靠在墙边的竹杖:“青娥,你看好家!我去看看!”说罢,不顾年迈,快步冲入了渐浓的暮色和尚未停歇的雨丝中。
青娥想跟去,却被林老先生严厉的眼神制止。她只能紧紧拉住阿青的手,站在济世堂的屋檐下,望着爷爷消失的方向,心提到了嗓子眼。
林老先生沿着湿滑的街道,朝着码头疾走。雨水打湿了他的衣衫和花白的头发,他也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码头上空无一人,只有几艘破旧的渔船在雨水中轻轻摇晃。河水在暮色下显得深不见底,泛着幽暗的光。
他四处张望,没有看到王老头的身影。
就在他心不断下沉时,目光扫过码头下游那片延伸入河的、废弃的旧栈桥。借着最后一点天光,他隐约看到栈桥尽头,似乎站着一个人影!
是王老头!
他正背对着码头,面向宽阔的河面,一动不动地站着,如同之前那个投河的老人一样!
林老先生心中大急,也顾不得危险,快步冲上那吱呀作响、布满青苔的腐朽栈桥!
“老王!回来!”他大声呼喊。
栈桥尽头的王老头似乎听到了喊声,缓缓地、极其僵硬地回过头。
雨水顺着他布满皱纹的脸颊流淌下来。他的眼神,和之前那个投河老人一样,空洞,麻木,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光彩。在他的脖颈一侧,林老先生清晰地看到,一片蛛网般的青灰色纹路,正悄然浮现!
王老头看着林老先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张了张嘴,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
“……冷……回家……”
然后,在林老先生目眦欲裂的注视下,他如同断线的木偶,向前一倾,悄无声息地栽入了冰冷的河水之中。
“噗通。”
水花很小,很快就被流淌的河水抹平。
林老先生僵立在栈桥尽头,手中的竹杖“啪嗒”一声掉在湿滑的木板上。雨水冰冷地打在他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丝毫寒意,只有一种彻骨的无力感,如同这秋雨一般,笼罩了他全身。
第二个了。
他看着那恢复平静的、吞噬了一条生命的河面,苍老的拳头紧紧握起,指甲掐进了掌心。
余灰未冷,风雨更急。
这清江浦的劫,到底何时才是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