码头上彻底乱了套。人推人,人踩人,哭爹喊娘,像一锅煮沸的烂粥。那几艘漕船上的兵丁也慌了手脚,有的试图砍断缆绳开船,有的挥舞着刀枪试图驱散涌上来的流民,却被更大的人潮推搡着,险些掉进河里。
白色的鬼船,依旧不紧不慢,朝着这片混乱漂来。它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吸引着所有的恐惧和绝望。
陈渡死死攥着阿青的手腕,逆着溃逃的人流,奋力向着码头外侧、靠近芦苇荡的方向挤去。不能留在人群里,那里是最危险的地方。
“去芦苇荡!”他在阿青耳边吼道,声音被周围的喧嚣淹没大半。
阿青咬着牙,用尽全身力气跟着他。她的脚陷在泥里,几乎是被陈渡拖着前行。
终于,他们冲出了疯狂的人群,再次一头扎进了茂密的芦苇荡中。枯黄的苇叶如同无数把钝刀,刮擦着他们的皮肤。两人一直跑到听不清岸上的喧嚣,才瘫软在泥泞中,大口喘息。
外面,哭喊声和兵丁的呵斥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诡异的、逐渐增强的吟唱声。那调子古老而空灵,仿佛来自水底,又像是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直接钻进人的脑子里。
陈渡拨开芦苇,向外望去。
只见那艘白船已经漂到了码头附近,并未靠岸,只是静静地停在离岸数丈远的水面上。船身散发出的苍白光芒似乎更盛了一些,将周围浑浊的河水都映照得泛白。
而岸上,那些原本惊慌溃逃的流民,此刻竟像是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停下了脚步,转过身,面向白船,脸上露出了混杂着恐惧和一种奇异虔诚的表情。他们开始跟着那空灵的吟唱,机械地、低声地附和起来。
就连那些兵丁,也大多放下了武器,眼神呆滞地望着白船,仿佛失去了自我意识。
整个码头,陷入了一种集体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迷狂状态。
只有少数几个意志坚定或者距离较远的人,还在拼命向后逃跑。
陈渡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这白船,不仅能追踪,还能蛊惑人心!
他看了一眼身边的阿青。她脸色惨白,眼神也有些涣散,似乎也受到了那吟唱声的影响。
“阿青!”陈渡用力晃了晃她的肩膀,“醒醒!”
阿青猛地回过神,眼中恢复了一丝清明,后怕地抓住陈渡的胳膊。“那……那声音……”
“捂住耳朵!别听!”陈渡低喝道。
两人用手死死捂住耳朵,但那吟唱声仿佛能穿透血肉,直接作用于灵魂,依旧丝丝缕缕地钻进来,搅得人心神不宁。
就在这时,白船上发生了变化。
那苍白的船身侧舷,靠近水线的位置,忽然无声地滑开了几个方形的洞口!每个洞口后面,都站立着一个模糊的白色身影!
那些身影穿着宽大的白色袍服,戴着高高的白色尖顶帽,脸上覆盖着没有任何五官的白色面具。它们静静地立在洞口,如同一个个没有生命的纸人,却又散发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威压。
是它们!是它们在吟唱!
白色身影们齐齐抬起手臂,指向岸上那些陷入迷狂的流民和兵丁。
随着它们的动作,河面上突然涌起一股无形的力量!数十个靠得最近的流民和兵丁,如同被无形的绳索拉扯,身不由己地、踉跄着走向水边,然后……径直走进了浑浊的河水里!
没有挣扎,没有呼喊,他们就那样平静地、如同回家一般,一步步走向深处,直到被河水彻底吞没。
水面泛起几个涟漪,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更多的白色身影从船舱洞口出现,重复着抬手指引的动作。一批又一批的人,如同被收割的麦子,麻木地走入河中,消失不见。
它在……收人!
陈渡看得头皮发麻,浑身冰冷。这白船,根本不是什么鬼船,它是一个移动的祭坛!一个高效而冷酷的、进行“”的工具!
它蛊惑人心,然后将被蛊惑者直接送入运河,完成献祭!
难怪清江浦下游的官府要组织撤离!他们恐怕早就知道这白船的存在和恐怖!
眼看那白色的手臂又要抬起,指向更远处的人群,陈渡知道不能再待下去了。一旦被那吟唱声彻底蛊惑,或者被白色身影注意到,他们也将成为走入河中的一员!
“走!快走!”他拉起阿青,也顾不得隐藏行踪,沿着芦苇荡的边缘,拼命向下游方向狂奔。
必须远离这艘白船!越远越好!
他们跌跌撞撞地奔跑着,身后那空灵的吟唱声如同附骨之疽,紧紧跟随。脚下的淤泥越来越深,芦苇也越来越密集,几乎寸步难行。
阿青的体力早已透支,全凭一股求生本能支撑着。她脚下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摔进了一个泥水坑里。
陈渡急忙将她拉起来。她浑身裹满了黑臭的淤泥,咳嗽着,吐出口中的泥水,眼神已经有些涣散。
“陈渡……我……我跑不动了……”她声音微弱,带着哭腔。
陈渡看着身后,那白船似乎没有追来,但吟唱声依旧隐约可闻。他咬了咬牙,蹲下身:“上来!我背你!”
他将阿青再次背起,深一脚浅一脚地继续前行。每迈出一步,都如同在胶水中挣扎。疲惫和绝望像两只大手,死死扼住他的喉咙。
不知走了多久,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月光被浓云遮蔽,四下里一片漆黑。吟唱声终于听不到了,取而代之的是风吹过高高芦苇的呜咽,像无数冤魂在哭泣。
陈渡再也支撑不住,腿一软,背着阿青一起摔倒在地。泥浆溅了他满头满脸。
他挣扎着坐起来,将阿青从泥水里抱起。她已经昏了过去,呼吸微弱,额头滚烫。
糟糕!伤口感染,加上惊吓和劳累,她发起高烧了!
陈渡心急如焚。他环顾四周,只有无边无际的芦苇和黑暗。没有食物,没有药品,没有干净的水。
他将阿青紧紧抱在怀里,试图用体温温暖她冰冷的身子。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她细微的颤抖,像一只濒死的小兽。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了吗?
死在这片无人知晓的芦苇荡里,成为运河无数亡魂中不起眼的两个?
他不甘心!
他想起父亲的话,想起自己“渡亡人”的身份。他渡过那么多亡魂,难道最终连自己和自己想保护的人都渡不了吗?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黑暗的虚空,眼中燃起一丝倔强的火焰。
不!绝不能放弃!
他摸索着,将阿青安置在一处相对干燥的芦苇丛下,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挡住风寒。然后,他拔出腰后的匕首,开始在周围的芦苇根茎里翻找。
他记得有些芦苇的根茎含有少量水分,虽然苦涩,但能救命。他还希望能找到一些可以消炎的草药,哪怕只有一点点。
黑暗中,他的手指被尖锐的芦苇根划破,鲜血混着泥水,但他浑然不觉。他像一头固执的野兽,拼命地挖掘着渺茫的生机。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触碰到了一样硬物。
不是石头,也不是芦苇根。
那东西冰冷,光滑,带着一种熟悉的……瓷质感。
他心中一惊,用力将那东西从泥里抠了出来。
借着云层缝隙漏出的极其微弱的月光,他看清了手中的东西。
又是一个瓷人偶。
和之前在河面上看到的那个几乎一模一样,宽袍大袖,古式发髻,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这个瓷人偶的“衣服”颜色更深一些,近乎于靛青色。
而在那靛青色的“衣袖”样刻着一个细微的符号——
圆圈,中间一道被束缚的竖线。
陈渡看着这个在泥泞中发现的瓷人偶,又想起那艘恐怖的白船和它身上相同的符号。
这些瓷人偶……和白船有关?
它们是标记?是信物?还是……别的什么?
他感到自己似乎触摸到了某个巨大谜团的边缘,但线索依旧支离破碎。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救阿青。
他将瓷人偶塞进怀里,继续在黑暗中摸索。终于,他找到了一些湿漉漉的、带着清苦气味的芦根,还有几株辨认不出、但似乎有消炎作用的野草。
他嚼碎芦根,将苦涩的汁液一点点渡入阿青口中。又撕下衣襟,用找到的野草捣碎敷在她额头的伤口上。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筋疲力尽。他靠在阿青身边,紧紧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听着她微弱但逐渐平稳下来的呼吸,意识也渐渐模糊。
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仿佛听到,极远处,又传来了那空灵的、若有若无的吟唱声……
白船,还在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