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透过窗纸,将厢房里染上一层灰白。陈渡坐在矮凳上,身体深处的寒意还未完全驱散,指尖残留着触摸那月牙青石和溶洞岩壁的冰冷与湿滑。水底那幽绿磷光、锁链的摩擦、以及那恐怖精神冲击带来的战栗,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感官里。
阿青翻了个身,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缓缓睁开眼。看到陈渡坐在床边,她挣扎着想坐起来。
“别动。”陈渡按住她肩膀,声音因一夜的紧绷而有些沙哑,“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阿青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疲惫,轻声问,“你一夜没睡?”
陈渡含糊地“嗯”了一声,起身倒了碗水递给她。“喝点水。”
阿青接过碗,小口喝着,目光却一直没离开陈渡的脸。“你……找到那密道了?”
陈渡沉默地点了点头。他知道瞒不过她。
“里面……有什么?”阿青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陈渡看着她苍白的脸,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那水底的恐怖,她如今这身子,知道了只是徒增恐惧。“一些排帮留下的旧东西,还有……通向沉船的路。”他选择性地说道,语气尽量平淡,“证实了孙老篾的话,那船确实是用铁链拴着什么东西。”
阿青聪慧,看出他有所隐瞒,但没再追问,只是握紧了手里的碗,指节微微发白。“我们……能走了吗?”
陈渡的心沉了一下。走?徐师爷会放他们走吗?而且,知道了水底那东西的存在,知道了清江浦正在发生的“鬼娶亲”是在给那东西投喂,他能一走了之吗?这运河上下,还有多少这样的“锚点”?一旦失衡,会死多少人?
他自己也是从一次次“”的威胁中挣扎出来的。那些被漩涡黑印夺去性命的人,那些在洪水中无声湮灭的魂魄……
“再等等。”他最终说道,声音低沉,“等你再好些。而且,有些事……需要了结。”
阿青看着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决绝,明白了什么,不再说话,只是将碗里的水慢慢喝完。
这时,门外响起了赵干那标志性的、带着点刻意热情的声音:“陈兄弟,阿青姑娘,可起身了?师爷吩咐送了早饭过来。”
陈渡收敛心神,起身开门。赵干和钱勇站在门外,赵干手里端着食盘,上面是清粥小菜和几个馒头。钱勇依旧那副冷脸,但目光在陈渡脸上扫过时,微微停顿了一下。
“有劳。”陈渡侧身让他们进来。
赵干将食盘放在桌上,笑着对阿青道:“阿青姑娘气色好多了,真是吉人天相。”
阿青微微颔首,没说话。
陈渡状似无意地问道:“徐师爷今日可在府上?我有些发现,想向他禀报。”
赵干脸上笑容不变:“师爷一早就去衙门了,督办大人召见,怕是晌午才能回来。陈兄弟有何发现,不如先跟我们说说?我们也好提前做些准备。”
果然。徐师爷不在,是巧合,还是刻意避开?
陈渡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也没什么,就是确认了密道确实存在,入口就在船厂后墙外的石滩下。里面有些排帮遗留的痕迹,通往沉船下方的一处溶洞。”
他隐瞒了溶洞内具体的发现,尤其是水底那怪物的存在。
赵干和钱勇对视一眼,都看到对方眼中的一丝兴奋。
“陈兄弟果然厉害!”赵干竖起大拇指,“一夜功夫就有如此重大发现!师爷知道了,定然欣慰!”
钱勇也难得地开口,声音依旧冷硬:“溶洞内情况如何?可有危险?”
“溶洞很深,与河道相连,水汽重,路滑。”陈渡避重就轻,“里面没什么特别,除了那根铁链,看不到别的。或许需要更专业的潜具,才能探查铁链尽头。”
他将探查铁链尽头的困难抛了出来,既是实情,也是一种试探。
赵干皱了皱眉:“潜具……这东西可不好弄。而且那地方邪性,怕是……”
“师爷自有安排。”钱勇打断他,看了陈渡一眼,“陈兄弟辛苦了,先用早饭吧。等师爷回来,再详细商议。”
两人不再多留,退了出去,依旧守在院外。
陈渡关上门,眼神冷了下来。徐师爷不在,赵干和钱勇明显做不了主,而且他们对深入探查似乎也心存忌惮。这给了他一点喘息的时间。
他走到桌边,拿起一个馒头,掰开,慢慢吃着。脑子却在飞速运转。
必须尽快行动。徐师爷回来,必定会追问细节,甚至可能逼迫他再次深入溶洞。到时候,就由不得他了。
他看了一眼阿青。她的伤势在好转,但远未到能长途跋涉的程度。
需要一个契机,一个能让他们暂时离开徐师爷视线,或者制造混乱的机会。
“一会儿我出去一趟。”陈渡对阿青说,“你就待在房里,谁来也别开门,除了我。”
阿青看着他,点了点头:“小心。”
早饭后,陈渡以需要去确认密道入口周围环境、寻找其他可能线索为由,带着赵干和钱勇再次出了门。
这一次,他故意绕了些路,在清江浦残破的街巷间穿梭,目光却锐利地扫视着周围。他在寻找药铺,尤其是那些可能售卖“鬼臼”、“断肠草”、“曼陀罗”等特殊药材的地方。
根据案卷库的记录,这些药材近期流向了城西黑市。如果能找到源头,或许能顺藤摸瓜,找到策划“鬼娶亲”仪式的幕后之人。这些人,很可能与想要破坏“锚点”的势力有关。
在一条弥漫着浓重草药味的偏僻小巷里,他找到了一家门面破旧、连招牌都没有的药铺。铺子门口蹲着两个眼神游移的汉子,不像顾客,倒像是望风的。
陈渡对赵干和钱勇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在巷口等候,自己独自走了过去。
望风的汉子立刻警惕地站起来,挡住门口:“干什么的?”
“抓药。”陈渡平静地说。
“这里没药,快走!”汉子不耐烦地挥手。
陈渡没有动,目光越过汉子,看向铺子里面。光线昏暗,隐约能看到柜台后坐着个干瘦的老头,正在捣药。
“鬼臼,三钱。”陈渡报出一个药名,这是案卷记录中大量购入的药材之一。
那捣药的老头动作顿了一下,抬起浑浊的眼睛,瞥了陈渡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捣药,仿佛没听见。
门口的汉子却脸色微变,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压低声音对陈渡道:“你找错地方了,快走!”
陈渡心中了然,这里果然有问题。他没有纠缠,转身离开。现在不是打草惊蛇的时候。
回到巷口,赵干凑上来问:“陈兄弟,有什么发现?”
“没什么,找错了。”陈渡摇摇头,“去别处看看。”
他带着两人又在城西转悠了一会儿,记下了几家可能与此事有关的店铺和可疑人物的位置。
临近中午时,他们回到了宅邸。刚进院子,就看见徐师爷已经从衙门回来了,正站在廊下,面色有些凝重。
“小兄弟回来了。”徐师爷看到陈渡,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但眼神里却带着一丝急切,“听说你昨夜有所发现?”
“是。”陈渡拱手,“找到了密道入口,并进入其中,确认了沉船下的溶洞和那根铁链。”
“哦?”徐师爷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里面情况如何?铁链尽头……”
“溶洞深邃,与暗河相通,铁链没入水下极深处,看不到尽头。”陈渡依旧隐瞒了关键,“水下有暗流,靠近十分危险。我试图接近,险些被卷入。”
徐师爷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抚须沉吟:“果然如此……看来,寻常手段确实难以触及核心。”
他看向陈渡,目光变得深邃:“小兄弟能两次接近那铁链而安然返回,实乃异数。或许……你真的就是那个能与之‘沟通’的关键。”
陈渡心中警铃大作。徐师爷果然还没放弃那个疯狂的念头。
“师爷,那水下之物,绝非善类。”陈渡沉声道,“与其妄想沟通利用,不如设法加固封印,或者……彻底毁掉它。”
徐师爷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悦,但很快掩饰过去,叹了口气:“小兄弟有所不知,那‘锚点’牵涉甚广,关乎运河气运,岂能轻易毁去?加固封印谈何容易?排帮当年鼎盛之时,也仅是勉强维系。如今……唉,唯有另辟蹊径。”
他拍了拍陈渡的肩膀,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小兄弟,此事关乎清江浦万千生灵,乃至整条运河的安宁。你再好好想想,或许……下次准备充分些,会有不同的结果。”
这时,一个仆役匆匆跑来,在徐师爷耳边低语了几句。
徐师爷脸色微微一变,对陈渡道:“衙门还有些急务,小兄弟先休息,我们晚些再议。”说完,便匆匆离开了。
陈渡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徐师爷的耐心似乎不多了。刚才仆役传来的消息,不知是否与运河上的异动有关?
他回到厢房,阿青担忧地看着他。
“我们得尽快离开。”陈渡关上门,压低声音对阿青说,“徐师爷的目标是水底那东西,他想让我去冒险。”
阿青握紧了拳头:“什么时候走?”
“就这一两天。”陈渡目光坚定,“我需要制造一个机会。你的伤……”
“我能走。”阿青挣扎着下床,虽然脚步还有些虚浮,但眼神倔强,“不能再拖累你了。”
陈渡看着她,心中一暖,点了点头。“好。等我信号。”
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清江浦就像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而水底那怪物,就是桶里的火药。徐师爷想玩火,而他,必须在这火药桶爆炸前,带着阿青逃出去。
时间,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