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光线昏暗,只点了一盏油灯。空气里墨臭和霉味混合,压得人喘不过气。带路的汉子沉默地指了指靠墙的一排榆木书架,上面堆着些散乱的卷宗,然后就退到门外,像截木桩般守着。
陈渡没急着翻看。他站在书房中央,打量这屋子。陈设简单,一桌一椅,墙上挂着一幅泛黄的《漕运堪舆图》,朱笔标记着几处关键闸口和粮仓位置。书桌上有笔墨纸砚,摊开着一本账册,字迹工整,记录着米粮出入。
一切都透着衙门师爷书房该有的样子。但那份过于刻板的整齐,反而显得刻意。
他走到书架前。卷宗没有分类,胡乱堆叠着。他随手抽出一本,牛皮纸封面,写着《乙亥年清江浦水异录》。面是用工楷记录的零散事件:
“……七月初三,渔户张二报,夜泊柳湾,闻水下有金鼓声,如行军。探之无物。”
“……七月十五,巡河卒报,子时见河心浮红光一团,大如斗,片刻即没。”
“……八月初九,漕丁李四暴毙于船,面无伤痕,唯脖颈处有黑印,状若漩涡……”
记录断断续续,时间都在近两月内,正是洪水前后。描述简略,但字里行间透着一股压抑的不安。陈渡注意到,关于“黑印”的记录,后面又出现了几次,死者有船工,有兵丁,甚至有一个试图打捞河中异物的更夫。
他放下这本,又拿起另一册。这本更薄,封皮无字。里面记录的,就是徐师爷提到的“纸人”和“鬼娶亲”。
“……九月十二,卯时,码头杂役见河面漂彩色纸人数十,形制诡异,捞起即自焚,灰烬腥臭。”
“……九月十八,夜,有多人闻河上有喜乐声,调类嫁娶,然悲切异常,循声望去,只见黑水茫茫。”
“……九月廿一,更夫王五,于天后宫码头附近暴毙,手中紧握一纸人残肢,面色青黑,颈有漩涡黑印。生前曾言,见河中有披红挂彩之无底船……”
记录到此戛然而止。陈渡翻到后面,是空白。
无底船?披红挂彩?
这描述,让他想起了一些更古老的、关于“鬼船”接引亡魂的传说。但结合那漩涡黑印,事情显然没那么简单。这黑印,与厄眼教有关吗?样式不同,但那种吞噬生命的意味,却如出一辙。
他继续翻找,希望能找到更多关于黑印,或者与上游厄眼教直接关联的线索。手指拂过一堆散乱的纸张时,一张夹在其中的、质地不同的硬纸片滑落下来。
他弯腰捡起。那不是官府的用纸,更像是一张名帖,边缘烫金,只是金色已经黯淡。名帖上只有两个字,用一种略显花哨的字体写着:
陈渡的心猛地一跳。排帮!那个早已瓦解多年的漕帮!他们的名帖,怎么会出现在运河督办衙门师爷的书房里?
他捏着这张名帖,指尖冰凉。排帮,厄眼教,四海帮,漕帮,现在又加上了官府……这几股势力之间,到底存在着怎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徐师爷在其中,又扮演着什么角色?
他不动声色地将名帖揣入怀中,继续翻看卷宗。在一本记录漕运损耗的账册末尾,他发现了几行与前文工整字迹不同的、略显潦草的批注:
“水耗三成,非常理。各闸口皆报水流有异,吸力暗增,非汛期所能解。”
“恐非天灾,乃‘河床’不稳所致。需彻查‘锚点’。”
“锚点”二字后面,墨迹被重重涂抹过,看不清了。
河床不稳?锚点?
陈渡盯着那被涂抹的字迹,一个模糊的猜想浮上心头。难道这运河之下,除了厄眼教的神像和祭坛,还存在着别的、维系着某种平衡的东西?所谓的“截流”,是否就是为了破坏这个平衡,或者……移动这个“锚点”?
上游的动荡,下游的诡异,是否都源于这个“锚点”的松动?
门外传来脚步声。陈渡迅速将卷宗归位,坐回椅子上,拿起那本《水异录》,装作仍在阅读。
进来的是徐师爷。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温和的笑容,手里端着一个茶盘,上面放着两杯热茶。
“小兄弟,看得如何了?”他将一杯茶放在陈渡面前,自己则在对面坐下。
“略知一二。”陈渡合上卷宗,“河上怪事,确实透着邪性。”
徐师爷吹了吹茶沫,慢条斯理地说:“是啊,督办大人为此寝食难安。漕运耽搁一日,朝廷的损失便不可计数。更别说,还牵扯到这么多条人命。”他抬眼看向陈渡,“小兄弟是明白人,当知此事拖延不得。”
陈渡没有碰那杯茶:“师爷想让我怎么做?”
“很简单。”徐师爷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前倾,“找出这些怪事的源头。是厄眼余孽作祟,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我们需要知道,到底是什么在搅动这运河之水。”
“然后呢?”陈渡问。
“然后?”徐师爷笑了笑,笑容里带着一丝冷意,“自然是将其铲除,以绝后患。还清江浦一个太平,也让这漕运,畅通无阻。”
他说得冠冕堂皇,但陈渡却听出了其中的杀伐之气。官府要的,不是查明真相,而是尽快平息事端,恢复秩序。至于用什么手段,牺牲什么,并不重要。
“我对清江浦不熟。”陈渡道。
“无妨。”徐师爷摆摆手,“我会派两个人协助你。他们熟悉本地情况。你需要什么,也可以尽管开口。”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补充道,“当然,前提是,尽快有结果。”
这是下了最后通牒。
陈渡沉默片刻,点了点头:“我尽力。”
徐师爷满意地笑了:“如此甚好。你那位同伴,郎中也看过了,用了药,已安顿歇下。小兄弟不必挂心,专心办事即可。”
他站起身:“今日天色已晚,小兄弟也早些休息。明日一早,我让那两人去找你。”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了书房。
陈渡坐在椅子上,没有动。油灯的光晕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怀里的排帮名帖硌着他。卷宗里那些零碎的信息在脑中翻腾——纸人,鬼娶亲,漩涡黑印,不稳定的河床,神秘的锚点……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更深、更黑暗的核心。
徐师爷,或者说他背后的势力,似乎想借他的手,去触碰这个核心。
而他自己,为了阿青,也似乎别无选择。
他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却没有喝。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色上。
清江浦的夜,静得可怕。只有运河的水声,不知疲倦地呜咽着,像某种巨大生物的呼吸。
他知道,自己已经踏进了一个比上游那座白骨祭坛,更加凶险的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