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绿色的河水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翡翠,船行其上,几乎感觉不到流动,只有一股沉滞的寒意从水底透上来。两岸黑色的岩壁越来越高,挤压着天空,只留下一线灰白。硫磺味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古老的、岩石和深水混合的气息。
陈渡划着桨,手臂有些发僵。这里的安静不同于避水坞的死寂,而是一种充满压迫感的、仿佛被什么东西默默注视着的静。怀里的黑石不再躁动,反而散发出一种近乎愉悦的、稳定的寒意,像归巢的野兽。
阿青忽然低呼一声,指向左侧的岩壁。
陈渡顺着望去,心脏猛地一缩。
在那长满黑色苔藓的岩壁上,赫然刻着一个巨大的图案——一个简单的圆圈,中心一个点。厄眼。
但这并非人工凿刻。那图案的线条是岩壁本身天然的裂隙和矿脉构成,蜿蜒扭曲,却无比精准地形成了那个标志,仿佛天地生成时便已注定。巨大,古老,带着一种非人性的、冷漠的注视感。
船继续前行。没多久,右侧的岩壁上,也出现了同样的天然厄眼图案,大小、形态略有差异,但那股森然的意味如出一辙。
越往支流深处,两岸岩壁上的厄眼图案就越多,有些甚至重叠交错,像无数只冰冷的眼睛,从黑暗中凝视着这艘闯入的小船和船上两个渺小的人。
陈渡感到后背发凉。这不是人为的崇拜,这地方,本身就是“厄眼”的巢穴。
水流在这里几乎停滞了。小船像是在一块巨大的、绿色的玻璃上滑行。前方,河道骤然收窄,形成一个仅容一船通过的隘口。隘口上方,两块巨石天然交叠,形成一个歪斜的、如同眼睑般的拱形。
而在那“眼睑”之下,隘口的正中央,水面之下,隐约可见一个巨大的、圆形的阴影。
陈渡停下船,和阿青一起看向水下。
那阴影轮廓清晰,是一个巨大的、石质的圆盘,直径恐怕超过三丈。圆盘表面同样布满了天然的纹路,中心位置,是一个更加深邃的、如同瞳孔般的黑洞。
整个结构,就像一只巨大无比的、沉在水底的眼睛,正透过绿色的河水,冷漠地仰望着天空,以及闯入它领域的生灵。
厄眼之眼。
陈渡怀里的黑石,在这一刻突然变得温热——一种反常的、与它本质截然相反的温热。它轻轻震动着,与水下那只巨大的石眼产生了某种共鸣。
“是这里了。”阿青的声音干涩。
陈渡没有说话。他操控着小船,缓缓驶向那隘口,驶向水下的巨眼。
当小船经过隘口,位于巨眼正上方时,船身轻轻一震,仿佛触碰到了什么无形的界限。怀中的黑石猛地变得滚烫,烫得陈渡几乎要脱手扔掉!
与此同时,水下那只巨大的石眼,中心那深邃的“瞳孔”中,似乎有微光一闪而过。
紧接着,他们前方原本几乎停滞的河水,开始缓缓旋转起来,形成一个不大但深不见底的漩涡。漩涡的中心,正是那只石眼的瞳孔位置。
漩涡没有发出巨大的声响,只是无声地转动着,带着一种吞噬一切的力量。小船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牵引着,向漩涡中心滑去。
陈渡奋力划桨,想要挣脱,但徒劳无功。水流的力量不大,却异常坚定,不容抗拒。
“抓紧!”他对阿青喊道。
阿青死死抓住船帮,脸色苍白。
小船被一点点拉向漩涡中心,船头已经开始下倾。陈渡感到一股强大的吸力从水下传来,怀里的黑石也烫得像一块火炭。
就在小船即将被彻底吸入漩涡的瞬间——
漩涡中心,那石眼的瞳孔位置,河水突然向两边分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向下延伸的洞口!洞口边缘光滑,像是人工修葺过的甬道入口。
吸力骤然消失,小船顺着分开的水流,轻盈地滑入了那个洞口。
眼前骤然一黑。
短暂的失重感后,船底触到了坚实的地面。不是水,而是某种光滑的石质表面。
他们进入了一条完全由岩石构成的地下河道。头顶是封闭的岩壁,两侧是人工开凿痕迹明显的石墙,墙上每隔一段距离,就镶嵌着一块散发着幽绿色微光的石头,照亮前路。河水在这里只有薄薄一层,刚好没过脚面,托着小船缓缓向前自动漂流。
怀里的黑石恢复了那种冰冷的触感,但那种“回到家”的愉悦感更加强烈了。
这条甬道出奇地长,笔直地通向黑暗深处。空气冰凉,带着水汽和石头的气息,那股甜腻的腐朽味在这里完全闻不到了。
漂流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前方出现了光亮。不是幽绿色,而是正常的、灰白色的天光。
小船漂出了甬道出口。
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巨大的、被环形山壁彻底包围的地下湖泊。山壁极高,仰头只能看到一小片灰色的天空,像一口巨大的深井。井壁上是密密麻麻、如同蜂巢般的石窟洞口,数不清有多少。
而湖泊的中心,矗立着一座巨大的、黑色的石质雕像。
那雕像并非人形,而是一个难以名状的、扭曲的团块,仿佛无数触手和肉瘤纠缠在一起,只在“顶部”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没有瞳孔的平滑石面,像是被剜去了眼睛的脸。
雕像的一半浸在水里,一半露出水面,通体漆黑,布满孔洞,散发着亘古不变的死寂与不祥。
厄眼教的“神像”。
陈渡和阿青的小船,正无声地滑向那座巨大的、令人望之生畏的黑色神像。
而在神像脚下的水面上,以及周围靠近山壁的浅水区,他们看到了更多的东西。
不是骸骨。
是船。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木船,有些看起来相当古老,有些则相对较新。它们静静地停泊在那里,随着水波轻轻晃动。
每一艘船上,都空空荡荡。
没有人,没有货物,只有船。
像一片水上的坟场。
陈渡看着那些空船,又看向那座黑色的无面神像,一个冰冷的名字浮上心头。
。
这里,才是真正的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