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彻底停了。铅灰色的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些有气无力的天光,照在湿漉漉的河滩和黝黑的岩石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淤泥腐败的气息。壶口方向的轰鸣声依旧沉闷地传来,像这片土地永不停歇的心跳。
陈渡用冰冷的河水冲洗掉额角的血迹和污泥,伤口不深,只是蹭破了皮,火辣辣地疼。他回到石洞,阿青已经将洞里稍微收拾了一下,那些干草铺得平整了些,两块石凳也被擦干净。她坐在靠外的一块石凳上,望着洞外那片被山壁和岩石框出来的、狭窄的灰色天空,眼神空茫,不知在想什么。
“追兵应该暂时找不到这里。”陈渡在她对面坐下,声音低沉,“但我们不能久留。你的伤……”
“我知道。”阿青打断他,目光没有转动,“等天色再亮些,我们就走。”
沉默再次降临。洞内只有彼此微弱的呼吸声和洞外永恒的水声。
陈渡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面刻着“渡”字的石壁上。雨水冲刷后,那字迹似乎清晰了一些,笔画间的刻痕里,暗绿色的苔藓湿漉漉的,像凝固的血。
他站起身,走到石壁前,伸手触摸那个冰冷的字。指尖传来的粗糙触感,带着岁月的沧桑。
“这个渡口,很奇怪。”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阿青说,“位置太偏,水势太急,不像是寻常摆渡的地方。”
阿青终于转过头,看向那面石壁,她的目光在“渡”字上停留片刻,又缓缓扫过周围的石壁。“你看那里。”她忽然抬手指向“渡”字下方,靠近地面的一处角落。
陈渡蹲下身,拨开那里堆积的些许浮土和枯叶。石壁上,隐约露出一些更为细密、杂乱的无规则刻痕。不像文字,倒像是某种……标记,或者图案。
他用手掌抹去更多的尘土和苔藓,那些刻痕渐渐显露出来。是许多条长短不一、深浅不同的线条,纵横交错,有些地方还刻着小小的圆圈或三角。这些刻痕布满了一小片石壁,看起来年代久远,有些已经被风化得几乎磨平。
“这是什么?”陈渡皱眉。这些符号他完全看不懂。
阿青也走了过来,蹲在他旁边,仔细看着那些痕迹。她的手指虚虚地划过几条交错的线条,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变得凝重。“不像地图,也不像文字……倒像是……计数?”
“计数?”
“嗯。”阿青指着那些线条和符号,“你看这些长线,短线的排列,还有这些标记……很像是一种古老的记录方式,记录……次数。”
“记录什么次数?”陈渡追问,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阿青抬起头,目光穿过洞口,望向外面那条沉默而汹涌的河,声音轻得像耳语:“也许是……渡过这条河的次数。或者……被这条河渡走的次数。”
陈渡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父亲,想起渡亡人的职责,想起回水湾那诡异的仪式。这个渡口,这个“渡”字,这些神秘的计数刻痕……一切似乎都指向同一个方向——死亡。
这里,可能根本不是一个给活人使用的渡口。而是一个……处理尸体的地方?一个进行某种简化版,或者临时停放等待尸体的地点?
他被自己的猜想惊出一身冷汗。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和阿青,岂不是在一个停尸处睡了一夜?
他猛地站起身,环顾这个阴冷的石洞。那些干草,那些石凳,那些破陶罐……此刻在他眼里,都蒙上了一层不祥的色彩。
阿青似乎看出了他的不安,她也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语气恢复了冷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就算这里真是处理尸体的地方,现在也空着。比起落在水匪或者四海帮手里,这里算安全了。”
陈渡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阿青说得对,现在不是疑神疑鬼的时候。
“我们再仔细看看,有没有其他线索。”陈渡说道,开始更仔细地搜寻这个不大的石洞。他检查了每一寸石壁,敲打了地面,甚至查看了那几个破陶罐的内部,除了积年的灰尘,一无所获。
就在他快要放弃时,他的脚尖无意中踢到了洞壁最深处、那片铺着干草的地面边缘的一块松动的石板。
他蹲下身,用力撬动那块石板。石板不大,下面是一个浅坑,坑里放着一个用油布包裹的、长条形的物件。
陈渡的心跳再次加速。他小心翼翼地将那物件取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股陈旧的油腥味。
他解开油布,里面露出的东西,让他和阿青都愣住了。
那不是什么金银财宝,也不是什么机密文件。
那是一把锈迹斑斑、但形制古朴厚重的……短柄铁斧。斧刃看得出曾经很锋利,如今布满暗红色的锈迹,斧柄是坚硬的铁木,被摩挲得十分光滑,末端缠着防止打滑的、已经发黑的皮条。
一把斧头?藏在这里?
陈渡拿起斧头,掂了掂分量,很沉。他注意到斧面靠近斧柄的地方,刻着两个模糊的小字,他辨认了好一会儿,才认出那是——“清河”。
清河?是一个名字?还是一个称号?或者是……这条河某个古老的名字?
阿青也从陈渡手中接过斧头,仔细端详着,她的手指抚过那两个小字,眉头微蹙,似乎在回忆什么。
“这把斧头……年代不短了。”她喃喃道,“‘清河’……我没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这斧头的样式,不像是寻常樵夫或者船工用的。”
“像是……某种仪式用的?”陈渡猜测道。他想起回水湾祠堂里那些器具,虽然形制不同,但都透着一股古老的仪式感。
阿青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将斧头递还给陈渡。“带上它吧,或许有用。”
陈渡用油布重新将斧头包好,绑在自己腰间。虽然不知道这斧头的具体来历和用途,但藏得如此隐秘,必定不寻常。
做完这一切,洞外的天色又亮了一些,虽然依旧阴沉,但已经能够比较清晰地视物。
“该走了。”阿青说道,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陈渡点点头,扶着她走出石洞。他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刻满痕迹的“渡”字石壁,以及那个被撬开的浅坑。
这个废弃的渡口,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了无数不为人知的过往。而他和阿青,只是这漫长河流中,两个偶然闯入的过客。
他们来到系着小船的泥滩边。陈渡解缆绳,扶阿青上船。
就在他准备推船入水时,他的目光再次扫过河面。
在主河道那浑黄的水流中,靠近他们这边的河岸处,一块突出的岩石旁,水草缠绕中,似乎卡着什么东西。
不是尸体,也不是河灯。
那是一个小小的、深颜色的木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