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风在空寨子里打转,吹得破门板哐当哐当响,像有无数只手在推。陈渡背靠着冰冷的药架,不敢睡实。阿青躺在他铺开的布上,呼吸轻得几乎听不见,偶尔会因为伤口的疼痛在昏迷中抽搐一下。
他把能找到的布都盖在了她身上,自己只留了薄薄一层。山里的寒气从门缝、墙隙钻进来,往骨头里渗。他攥着匕首,耳朵竖着,分辨着风声里任何一点异样。
除了风声,还是风声。
时间一点点熬过去。眼皮越来越沉,像坠了铅。他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痛让他暂时清醒了些。不能睡,这寨子空得邪性。
不知到了后半夜,风似乎小了些。一种极细微的、不同于风声的动静,像沙子轻轻摩擦地面,钻进他的耳朵。
陈渡猛地睁开眼,浑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声音来自门外。
他屏住呼吸,轻轻挪到门边,从门板的裂缝往外看。
月光很淡,勉强照亮外面空地的轮廓。什么都没有。
听错了?
就在他疑心是自己太过紧张的刹那,一条黑影,贴着地面,狸猫般悄无声息地从一侧闪到了药房门外,紧贴着墙壁。
不是野兽的姿态。是人。
陈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是四海追来了?还是这山里的其他土匪?
门外的人似乎也在倾听里面的动静。过了好一会儿,一只手极其缓慢地伸向门闩的位置——那根粗木棍被陈渡从里面顶住了。
那只手在空处摸了一下,停顿片刻,然后缩了回去。
陈渡握紧了匕首,手心全是汗。他听到极低的、含混的耳语声,门外不止一个人。
他们要干什么?
突然,“嘭”的一声闷响!不是门,是旁边那个糊着厚纸的小窗户!窗纸被从外面捅破了一个窟窿,一根细长的竹管伸了进来,一股灰白色的烟雾从管口喷出,迅速在屋内弥漫。
迷烟!
陈渡心里一惊,下意识想闭气,但已经吸入了少许,喉咙里一阵辛辣。他立刻扯过一块浸了水的布,捂住自己的口鼻,同时飞快地爬到阿青身边,将湿布也按在她脸上。
屋外的人显然以为已经得手。短暂的寂静后,门闩处传来轻微的撬动声。那根顶门的木棍被从外面一点点挪开。
“吱呀——”
门被推开了一道缝。一道瘦高的黑影率先侧身闪了进来,他手里提着一把砍柴用的厚背刀,目光首先扫向地上躺着的阿青。
就在他注意力被吸引的瞬间,隐藏在门后阴影里的陈渡动了。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豹子,猛地窜出,左手一把捂住那人的嘴,右手的匕首毫不犹豫地、狠狠地扎进了对方的侧腰。
“唔!”
那人身体剧烈地一颤,发出一声被堵在喉咙里的短促惨呼,手里的厚背刀“哐当”掉在地上。他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想要看清袭击者。
陈渡不给他机会,匕首拔出,又奋力刺入,这次瞄准的是脖颈。温热的液体喷溅在他手上、脸上。那人的身体软了下去,只剩下四肢还在无意识地抽搐。
陈渡松开手,任由尸体滑倒在地。他靠在门框上,大口喘息,不是因为累,是因为杀人带来的剧烈心悸。血腥味混着迷烟的辛辣,在狭小的药房里弥漫,令人作呕。
门外显然还有同伙。听到里面的动静不对,另一个声音低喝道:“老六?得手没?”
没有回应。
短暂的死寂。
“操!点子扎手!”门外那人骂了一句,脚步声响起,不是冲进来,而是快速后退,似乎想跑。
陈渡知道不能让他跑掉。他猛地拉开门,看见一个矮壮的身影正慌慌张张地往寨子深处跑。
追!
陈渡冲了出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是迷烟和紧张的后遗症,但求生的本能催动着他的双腿。
那矮壮汉子跑得不快,边跑边回头,看见陈渡追来,吓得魂飞魄散,脚下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陈渡几步追上,从后面一脚踹在对方腿弯。矮壮汉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不等他反抗,陈渡的膝盖已经死死顶住他的后腰,匕首冰凉的刃贴上了他的喉咙。
“别…别杀我!好汉饶命!”矮壮汉子吓得浑身哆嗦,一股尿骚味弥漫开来。
“你们是什么人?”陈渡的声音嘶哑,带着杀过人后的戾气。
“过…过路的…俺们就是找点吃的…”
陈渡手腕一沉,匕首的锋刃陷进皮肉,血珠渗了出来。
“说实话!”
“啊!我说!我说!”矮壮汉子尖叫起来,“俺们…俺们是原来黑风寨的…寨子散了,没处去,就在这附近山里猫着…看到这边有动静,以为是肥羊…”
原来是黑风寨的残匪。陈渡心里稍定,不是四海的人。
“就你们两个?”
“还…还有一个,在…在后面山神庙那边望风…”
“寨子为什么散的?为什么闹鬼?”陈渡追问,这是他最想知道的。
“散…散是因为…”矮壮汉子眼神闪烁,似乎在犹豫。
陈渡的匕首又加了一分力。
“是因为内讧!对,内讧!”汉子急忙说道,“大当家想投靠四海帮,二当家不肯,就…就打起来了,死了好多人…剩下的也都跑光了…”
“闹鬼呢?”
“不…不知道啊…反正散了之后,有人晚上回来想找点遗漏的东西,就…就再没出去…都说这寨子被枉死的弟兄们缠上了,不干净…”汉子声音发颤,不像是装的。
陈渡皱了皱眉。内讧?这说法似乎合理,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好汉,饶了我吧…我啥都说了…我就是个混饭吃的…”汉子哀声求饶。
陈渡看着脚下这个吓得屁滚尿流的土匪,杀心渐退。但他不能放虎归山。
他抬起匕首,用刀柄狠狠砸在对方的后颈上。矮壮汉子闷哼一声,晕了过去。
陈渡站起身,喘着气。他看了看地上的匪徒,又看了看药房方向。必须立刻离开这里。刚才的动静和血腥味,可能会引来更麻烦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野兽,或者是汉子口中那个“望风”的同伙。
他快步回到药房。阿青依旧昏迷,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毫无所知。地上的尸体还在汩汩冒血。
他迅速收拾东西。将剩下的干净布、猪油罐子、还有那罐褐色药粉包好。然后背起阿青,迈过门口的尸体,走进了黎明前最浓重的黑暗里。
他不敢走原路,选择了朝着与山神庙相反的方向,钻进了寨子后面的密林。
必须在天亮前,尽可能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他背着阿青,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林中穿行。背后的寨子很快隐没在黑暗中,寂静重新笼罩下来,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和脚下踩断枯枝的声音。
刚才杀人的画面在他脑子里反复闪现,温热血体喷溅的触感还留在脸上。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尝到一丝淡淡的腥咸。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林间的光线渐渐明亮起来。他找到一处被几块巨大岩石环绕的洼地,看起来相对隐蔽。
他把阿青放下来,检查她的情况。还好,伤口没有崩裂,呼吸虽然微弱,但还算平稳。
他瘫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岩石,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他看着怀里依旧昏迷的阿青,又看了看自己沾满血污和泥土的双手。
那个矮壮汉子的话,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他心里漾开了圈圈疑虑的涟漪。
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