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道观里,从废墟里抽出来的檩条被劈砍开来,又用枯草引燃,最终形成稳定的篝火,炙烤着饭盒里水和大米的混合物。
篝火周围,春年带着三男一女四个半大的孩子,眼巴巴的看着饭盒,闻着里面冒出的热气儿。
“先前跑得急,都没问你们俩都叫甚?”眼眶红肿的春年开启了一个话题。
“我叫何满仓”
一个小伙子说道,“我出生那会儿正是青黄不接嘞时候,一家子正饿肚子嘞,就取了这么个名儿。”
“我姓潘,小名儿叫麦苗儿。”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姑娘说道。
“我叫李得碾”
肚子略显圆润的半大小子说道,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煮米粥的饭盒。
“我叫王诚”
跛脚的那个小伙子也开始了自我介绍,“我也是逃难嘞,一个月前被四爷救喽嘞。”
“恁嘞脚咋了?”麦苗儿最先问道。
“恁嘞枪咋打嘞恁准?”何满仓追着问。
“腿上叫鬼子捅了一刀,还没好利落嘞。”
王诚说着,已经扯起裤腿儿,展示着腿肚子上已经结痂的贯穿伤,他能活下来,属实算是命大。
“这枪……我跟住俺爹练嘞。”
王诚继续解释着,“俺爹是给地主看住粮食打野猪嘞猎户,我自小就帮俺爹扛枪喽。”
“猎户,那不是得成天吃肉?”何满仓说着,不由的咽了口唾沫。
“吃肉?猪毛都吃不上。”
李得碾哼了一声,“俺爹也是猎户,跟他爹给一个地主打猎,平常见还得帮衬地主家放牛放马看家护院。就这吧,一年到头都见不着几口荤腥。”
“这一遭灾,粮食绝收喽,野猪也没喽。”
王诚说道,“俺爹和他爹一盘算,干脆去打鬼子打汉奸嘞,都是打畜生,没多大区别。”
“后来呢?”麦苗儿追问道。
“俺俩家总共就两条枪。”
李得碾说道,“打死几个汉奸俩鬼子后,虽说也抢了些东西,可还是被找着喽。”
“都死喽。”
王诚抹了抹眼眶,“除了俺俩躲在麦秸垛里,两家子人都死喽。”
“俺爹娘也死喽。”何满仓说道,“是饿死嘞。”
“俺爹娘把我卖给另一户喽,换喽他们家嘞闺女。”
蹲在篝火边嘞麦苗儿抱着腿,把下巴杵在并拢嘞膝盖上,瞅着火苗怔怔说道,“说是换着喂,都能活喽。
我能知不道,他们是打算换着吃喽俺们。
我底下有俩弟弟嘞,小嘞那个都快饿死喽,大嘞那个弟弟也害了大肚子病。他们都饿嘞没人样喽。”
“恁咋活……活下来嘞?”
“我趁住他们拾柴禾嘞时候跑喽。”
麦苗儿抱紧了自己,“我不敢回起找俺爹娘,就一路胡跑,后来快饿死嘞时候就遇见四爷喽。”
“俺妹妹也被俺爹娘……”
“我姓武”
春年没等脸色惨白的李得碾说完,便急匆匆的开口换了个话题,“武术的武,我叫武春年,先前是四爷雇下的车把式,和他是本家。”
“四爷是干啥嘞?”
王诚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连忙继续着这个话题——哪怕他清楚的知道问题的答案。
“他以前是贩盐布药材的走脚商”
武春年解释道,“这回咱是拉上上千斤小米过来赈灾的,过潼关那阵儿,整整25口棒劳力,22辆小推车,还有两架子牲口车,可这阵儿这阵儿唉!”
一时间,围着篝火的四个孩子也沉默下来,他们稚嫩的脸上也满是愧疚,就好像这些都怪他们。
“我去瞧瞧车上还有甚”
武春年似乎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个时候说这些,连忙起身走向了不远处的架子车。
但很快,他却又心急火燎的跑回来,“快!快跑!鬼子又追上来了!”
闻言篝火边的四个孩子不由的慌乱起来,李得碾和王诚更是下意识的抄起了手边的枪。
“春年叔,恁带住他俩骑马跑!”王诚大喊道,“恁会骑马不嘞?”
“会!”
春年下意识的答道,“可你俩”
“俺俩也会!”
春年和李得碾说着,已经各自拔出一把刀,割断了套车的绳子。
“快点!快点上马!”
王诚焦急的催促道,“你们在前面跑!我们跟上!”
闻言,武春年立刻一手抱住一个,带着他们跑到了其中一匹马的边上,将这俩瘦的根本没有重量的孩子抱了上去。
与此同时,王诚已经架起一支缴获来的三八大盖,瞄准越来越近的鬼子骑兵扣动了扳机!
“砰!”
清脆的枪声中,跑在最前面的鬼子直挺挺的从马上摔了下来,后面的那些鬼子也立刻勒马翻了下来。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武春年也已经骑上了马。
“快跑!跑起来!”
李得碾说着,将装着不少缴获品的马褡裢递给了武春年。
“你们俩”
“快跑!”
李得碾在马屁股上狠狠拍了一下,这匹马也下意识的跑了起来。
“砰!”
王诚也在这个时候打出了第二枪。
“别打了,快上马!”李得碾催促着,“快点!”
闻言,王诚立刻一瘸一拐的跑过去,在李得碾的帮助下爬上了马背。
“枪给我!你快上来!”
王诚焦急的催促着,却浑然听不到近在咫尺的卫燃呼喊着让他们去破道观的另一边上马。
“砰!”恰在此时,鬼子的反击开始了。
伴随着这一声枪响,李得碾的腰侧爆出了一团血雾。
“得碾!”
王诚脸上露出了慌乱之色,他也下意识的将手伸向了对方。
“走”
李得碾用枪口杵了一下这匹马的肋骨,随后摔倒在地,艰难的将手里的步枪顺到身前,瞄准远处的鬼子扣动着扳机。
“砰!”
单调却孤独的反击声中,卫燃放弃了所有的努力,只是默默的取出了相机,一下下的按下快门,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
终于,越来越多的子弹砸在了李得碾的周围,砸在了那辆架子车上,最终也一次又一次砸在了他的全身各处。
最终,他艰难的回头看了一眼王诚消失的方向,随后趴在了原地,却根本不舍得闭上眼睛。
慕然间,周围的一切又一次变回了克拉拉的农场,但这次,咖啡桌边,却多了一架架子车。
“不亏”
李得碾朝着卫燃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的手里,还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饭盒,里面装的,是白花花的大米粥。
“王诚活下来了,他们也活下来了,这就不亏。”
李得碾说着,将盒饭凑到嘴边吸溜了一口滚烫的大米粥,“俺害了大肚子病,反正是活不成了。”
说完,他又灌了一口大米粥,接着却是一阵干呕,随后带着哭腔说道,“俺俺吃过肉嘞,是人肉,是俺爹换回来的,用”
“不怪你”
卫燃同样坐在架子车上,将这个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揽在怀里,轻轻帮他拍打着后背,吐出了那些大米粥,却吐不出他想吐出去的那些肉。
最终,他只能一遍遍徒劳的念叨着,“不怪你,这不怪你。”
“鬼子最后打跑了吗?”李得碾问道,“还还得饿肚子吗?”
“打跑了”卫燃轻轻拍打着对方的肩膀,“以后再也不用饿肚子了。”
“唉”
李得碾羡慕的叹了口气,“那得是多好的日子啊”
“是啊”
卫燃暗暗叹息着,他可以去给四爷他们描绘战争结束之后的一切,但他却根本不忍心和李得碾说这些。
那些他注定得不到的一切,对于这个满脸羡慕和向往的孩子来说,未免过于残酷了。
“你你有什么愿望吗?”卫燃最终还是问道。
“愿望?”
“对,愿望,就是想做的事。”卫燃生怕对方听不懂一样主动解释着。
“俺想念学堂”
李得碾说道,“俺只要能学会写自家嘞名字,都中了。”
“就这些?”
“嗯”
李得碾点点头,“地主张老财家嘞少爷会老多字儿嘞,俺求他教俺他都不肯,说俺们这号泥腿子认字儿也没啥用,可我就是想学嘞。”
“还有吗?”卫燃沉默片刻后问道。
闻言,李得碾摇了摇头。
“我教你吧”
“你能教俺?”
“能,肯定能。”
卫燃点点头,“你说说,你这名字怎么来的。”
“俺落生那年,俺爹凿了扇碾子。”李得碾挠了挠头,“后来被张老财的舅子抢去了。”
“我教你”卫燃说着,他的手里已经出现了一支钢笔。
“这根儿笔可真好看!”李得碾惊叹道。
“你学会了,就送给你了。”
“当真?”李得碾的眼睛都亮了。
“当真”
卫燃点点头,就在手掌上写下了对方的名字——“李得碾”,然后又手把手的教对方怎么样拿笔,最终在他自己的手掌上,一笔一画的,一遍又一遍的写下了他自己的名字。
直到手掌上、胳膊上都写满了字。
“你学会了,这支笔就送你了。”
卫燃话音未落,他眼前便又一次被极速出现和消失的白光闪了一下,紧跟着,周围的一切也再次发生了变化。
这一次,他发现自己是骑在咬人的黑马背上的。
在自己的旁边,王诚独自骑在马背上,红肿着眼睛赶着路。
可再看看周围,既没有路,却也没有饿死的人,就连天色都格外的昏暗。
他迷路了
卫燃几乎瞬间便有了判断,随后召唤出羽毛状的时间轴尝试着让时间倒退。
在匆匆的倒退中,他清楚的看到,王诚并没有和武春年三人走同一个方向,反而带着身后的鬼子跑下了路。
在这一路的追赶中,他凭借着身体轻盈马速快,成功的甩掉了身后的追兵,但却也因为慌不择路迷失了方向。
重新回到刚刚出现的位置,王诚在骑着马翻过一片黄土坡之后,却意外的发现前面出现了一连串的窑洞。
很是反应了一下,王诚连忙催着马跑过去。
可随着距离的拉近,他也好,卫燃也好,却都闻到了浓烈的尸臭味。
最终,他们二人各自骑着马,于两个无法重叠的时空维度同时赶到了这排窑洞的门口。
这些窑洞有明显火烧的痕迹,其中一口窑洞里,还堆积着好几具焦黑的尸体。
可在这个人命如草芥的饥荒时代,即便王诚这样的半大孩子,对尸体也早已经见怪不怪。
不,或许该称之为麻木。
一番挑选,他走到了距离尸体最远的那间窑洞门口,将那匹至关重要的马牵进去,随后关上了房门。
一番摸索之后,王诚从马褡裢里找到个鬼子的方盒子手电筒打开放在了炕沿上,接着他却抱着枪缩在了炕边的墙角无助的抽噎着。
但很快,王诚却又用脏兮兮的袖子胡乱抹了抹脸,随后扶着炕沿站起来,将那匹马身上的东西全都取下来摆在了炕上。
当初逃的匆忙,这匹马身上的东西实在是不多,两个充当锚定物品的水壶,一个鬼子背包,以及发光的手电筒,然后便是那把唢呐,原本别在四爷腰上的唢呐。
也直到这个时候,卫燃才有心思仔细观察这个唢呐,然后他便发现,在这唢呐的吹嘴边上,用绳子绑着一块也就厚实的矿泉水瓶盖大小的圆形皮子。
这一小块皮子上一边烫着个“武”字,另一边烫着的,却是个“肆”字。
王诚同样注意到了这块皮子,他甚至打开了这块皮子的绑绳,然后从里面揪出来一个小圆片。
这枚小圆片上,有着华夏的地图,还有“牺牲救国”四个字。
只是看了一眼,王诚又将这小铁片塞回去,随后重新绑在了唢呐上。
紧跟着,他走到了窑洞的门口,坐在石头台阶上,拿起了唢呐,鼓足了腮帮子,用力吹起了一首响亮的曲子。
平心而论,这首唢呐曲子王诚吹的并不算好。
但同样在北方长大的卫燃却在瞬间听了出来,那是在北方乡村丧事上经常出现的哭七关。
是该吹一曲哭七关才对
卫燃叹了口气,此时此刻这承殇的华夏大地,是该吹这样一首曲子
在那嘶哑、断断续续的曲调中,王诚最终停下来,抱住了他才学了不到一个月的唢呐,像是抱住了仅有的一丝丝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