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敢去看苏婉清。
控制台上冰冷的金属倒映着他的侧脸，也倒映着远处那个躺在维生舱中的、单薄的身影。
他的目光死死钉在数据流上，每一个跳动的字符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怕。
他怕在那双他曾无比熟悉的眼眸中，看到哪怕万分之一的恐惧，一丝一毫的动摇，或者是一闪而逝的后悔。
任何一种情绪，都足以将他此刻用钢铁意志强行构建的防线，冲得土崩瓦解。
但他什么都没有看到。
因为苏婉清的目光，从始至终，都未曾在他身上停留哪怕一秒。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远处那团悬浮在实验室中央，散发着微弱金光的灵魂光球。
那是郑前。
她的眼神，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穿越了冰冷的仪器与复杂的管线，温柔得能融化世间一切坚冰。
那眼神里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即将与阔别已久的爱人重逢时，那无法抑制的、满溢而出的喜悦。
她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抹浅浅的，幸福的笑意。
她不是在奔赴一场生命的终结。
她是在奔赴一场，只属于她与他的，最盛大、最神圣的婚礼。
“龙首，谢谢你。”
一道轻柔的声音，通过维生舱内置的微型通讯器，清晰地传入龙首的耳麦。
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仪器的电流声，却像一道惊雷，在他灵魂深处轰然炸响。
龙首的身体，猛地一僵。
每一个字，都化作一股无法抗拒的暖流，冲刷着他内心那道由责任、理智与愧疚筑成的最后堤坝。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那个把她推向深渊的刽子手。
直到这一刻他才明白，在苏婉清眼中，他是为她铺平了通往幸福道路的引路人。
这声感谢，是宽恕，是托付，更是解脱。
他紧绷的肩膀，在瞬间垮塌，又在下一秒重新挺得笔直。
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那其中的挣扎、痛苦与不忍，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焚尽一切的决然与坚定。
他没有回头。
但他的声音，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传遍了整个巨大的地下实验室。
“全体都有！”
“启动最高级别生物能量场引导程序！”
“目标，苏婉清小姐！”
“模式，单向灵魂传输！”
“接收端，郑前真灵！”
一连串的指令，短促，清晰，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所有超算阵列，放弃一切冗余运算！
全部算力，用于监控和维持灵魂共鸣的稳定性！波动阈值，设定为零！
不允许出现一丝一毫的排斥反应！”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沉却有力。
“我们，要为她，铺好这最后一段路！”
短暂的死寂之后，是火山爆发般的回应。
“是！！！”
上百名研究员，眼中含着滚烫的热泪，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着发出这声回应！
他们猛地擦干模糊了视线的泪水，通红着双眼，重新回到自己的岗位上。
一双双原本因为疲惫而略显迟缓的手，此刻在无数发光的控制台上，快得几乎拖出了道道残影！
键盘的敲击声汇成一片密集的风暴！
服务器的嗡鸣声陡然拔高了数个八度！
他们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他们正在参与的，是一件足以被铭刻进人类文明史，甚至……
神话史册的伟大事件！
他们正在亲眼见证。
见证一个凡人，以凡人之躯，用自己的生命、爱情与意志，去触碰那属于神明的领域！
“嗡！”
实验室的四壁、天花板与地面，无数隐藏的能量节点被同时激活。
一道道柔和的蓝色力场光束，从四面八方升起，它们没有丝毫的攻击性，如同最轻柔的蓝色丝带，在空中交织、汇聚，最终精准地将维生舱中的苏婉清，与实验室中央的那团灵魂光球，连接在了一起。
这不是束缚。
这是引导。
这是人类现有科技的极限，为她即将离体的灵魂，强行在现实维度与未知维度之间，搭建起的一座通往他世界的……桥梁。
一切，准备就绪。
整个实验室的喧嚣，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
所有人的目光，无论是现场的研究员，还是通过远程监控关注着这里的大人物们，都死死地汇聚在了一处。
汇聚在了主控制台上，龙首那只悬停在红色紧急按钮上方，骨节分明的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变得无比粘稠和沉重。
维生舱内。
苏婉清对着那团属于郑前的光，笑了。
她用尽了生命最后的气力，绽放出一个此生最美，最灿烂的笑容。
“郑前，我来了。”
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呢喃。
龙首的眼中，那滴他强忍了许久的，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眼眶的束缚，顺着他坚毅的面部轮廓，猛然滑落。
也就在这一瞬。
他猛地，按下了那个决定生与死的按钮！
“啪嗒。”
一声轻响。
在巨大的实验室里，这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维生设备上，所有的指示灯，在那一瞬间，全部熄灭。
屏幕上，那条代表着心跳的绿色波形，在最后一次艰难地、不甘地起伏了一下之后，变成了一条冰冷的，刺眼的直线。
一个悠长而单调的蜂鸣声，响彻全场。
在现代医学的定义下，苏婉清，死亡。
然而，就在她身体机能彻底停止的同一刹那！
一股无法用任何仪器测量，无法用任何语言形容的，纯粹、温暖、庞大的生命能量，从她那具正在迅速冰冷的身体里，轰然爆发！
那不是普通的生物电！
也不是任何已知的化学能！
那是她的记忆，她的情感，她的爱恨，她一生的所有悲欢离合……
是她对郑前那份超越了生死的爱恋！
这一切，凝聚成了最本源的灵魂能量！
这股能量，在出现的瞬间，就要遵循宇宙中最古老的法则，逸散向未知的、更高维度的空间。
但，那座由蓝色力场搭建的宏伟“桥梁”，稳稳地接住了它！
“引导程序启动！”
“警告！能量数值无法计算！已超出所有理论模型上限！”
“共鸣频率……完美同步！目标……目标正在主动吸收！”
控制台前，研究员们的惊呼声，此起彼伏，声音里充满了震撼与狂热！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苏婉清那近乎透明的灵魂能量。
在力场的引导下，化作一道绚烂至极的彩虹，跨越了现实与虚无的距离，温柔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涌向了那团代表着郑前的灵魂光球！
没有丝毫的排斥！
甚至连万分之一秒的犹豫都没有！
郑前的灵魂光球，在此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
它像一个在无尽黑暗中独自漂泊了数个世纪的旅人，终于看到了回家的灯塔。
他张开了自己所有的“怀抱”，用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无比喜悦地，将那股完全属于苏婉清的能量，完完整整地，融入了自己的核心！
“嗡！！！”
当两股能量彻底融合的刹那，整个实验室，被一股无法直视的，融合了璀璨金色与绚烂彩虹色的光芒，彻底吞没！
那不再是单纯的灵魂光球。
它在膨胀，在变形，在以一种超越人类理解的方式，进行着疯狂的重组！
之前因为能量枯竭而一度崩溃的金色丝线，此刻，以比之前清晰百倍，复杂万倍的姿态，重新浮现！
那是属于神明的法则之网！
而且，这一次，不再是虚无缥缈的“蓝图”！
在那些金色的，代表着神之法则的丝线之间，有无数彩色的，属于苏婉清灵魂能量的粒子，正在疯狂地填充进去！
它们，在以一种超越了物质，超越了能量，只存在于“意志”层面的方式，进行着最底层的……神之创造！
一块骨骼的雏形。
一条经络的构架。
一个心脏的轮廓……
一个全新的，完美融合了神之法则与凡人爱恋的“生命体”，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虚无之中，被一步步构建出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见证着这神迹的诞生！
然而，就在这创造进行到最关键的时刻！
异变，陡生！
那块一直悬浮在融合体旁边，作为“模板”和“法则源头”的，闪烁着暗金色光芒的杨戬神血金属片，突然光芒大盛！
一股霸道、古老、不容置疑的恐怖意志，从那小小的碎片中悍然苏醒！
仿佛是沉睡的君王，察觉到了自己的权柄与法则，正在被一个卑微的凡人灵魂所“亵渎”和“改造”！
“嗡！”
金属碎片猛地一震，一股强横无匹的排斥力，化作无形的冲击波，轰然爆发，狠狠地撞向了那个正在飞速成型的“融合体”！
它要强行剥离属于自己的“神之法则”！
它不允许，神明的“基盘”，与凡人的灵魂，以如此卑微的方式融合在一起！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实验室里所有人的血液，瞬间冻结！
一旦神之法则被强行抽离，这个刚刚开始构建的“义体”，会瞬间从内部结构开始崩溃！
而郑前和苏婉清刚刚融合的灵魂，也必将在这场神与凡的法则对冲之中，被那恐怖的力量，撕得粉碎！
“不！！！”
龙首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绝望的嘶吼！
他们算到了一切，模拟了所有可能出现的意外，却唯独没有算到，这来自杨戬真君的“馈赠”，竟然还带着如此可怕的“脾气”！
这神明的遗物，根本不是死物！
它，有自己的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