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商议完毕,魏秋生就没有再多留。
当他推开门,大队部外的院子里早就没有人了,一股子夹着泥土腥气的冷风扑面,让他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这风里,还有着北方乡村特有的煤烟味儿,那是家家户户烧土炕或是做饭的炉子传出来的。
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绕道去了趟八队的库房,把借来的两辆板车还了。
这车子是生产队的集体财产,比自家的老牛都金贵,由魏秋生借出的自然要去找保管员销帐,免得队上有人说闲话。
那俩民兵兄弟说什么也不肯收魏秋生硬塞过去的辛苦钱,立马把钱推了回来,一个劲儿的拍着胸脯
“秋生,这你就是看不起哥哥们了!”
“就是,你这是带着咱们集体一块儿富起来,这是给队上争了光,要是收了你的钱,就怕村里的人戳咱们脊梁骨啊!”
见到他们这样说,魏秋生也没有再强求。
在这个年代,比起一张能买几斤猪肉的钞票,一份真正过硬的人情和面子有的时候确实比钱还好使。
一旁的陈秀虎接话说道:
“秋生,你这本事大,好久都没看到村里这么热闹了,以后有事儿你再跟大家伙儿吱声就行,大家伙儿肯定都帮你。”
“哎!成咧大舅!”
魏秋生跟几人分别,从八队出来,他跨上那辆二八大杠往九队的方向骑去。
村子里黑漆漆的,很是静悄,只有零星几户人家的窗户里还透着豆大昏黄的灯光。
可魏秋生却能感觉到好象有股热乎劲儿在到处乱窜。
路过几户人家门口,总能听到一些在屋里头压着嗓门的说话声,甚至还有一二户夹杂着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响。
要知道,在刚过去的那些年,私下里这样热烈的谈论钱和收入是要被批评的。
也就是现在,魏秋生今儿把那些钱发下去,就象是一块火红的炭,扔进了南塘村这个多年的死水里,烫的所有人都长嘶一声,心里头只怕跟着活泛起来了。
车轮碾过路上的碎石,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很快魏秋生就回到了自己家。
“你这孩子,咋又这么晚?快进屋!屋里土炕烧着咧,暖和!”
母亲陈秀莲见到是儿子回来了,连忙招呼着,嘴里还不停地埋怨几句。
“嘿,妈,我回来了。”
魏秋生应了一声,抬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跟着母亲走进了屋。
屋里,魏建国正坐在热乎乎的土炕沿上,吧嗒吧嗒的抽着他那旱烟杆。
一个扎着羊角辫,辩梢扎着红头绳的小脑袋从他身后探了出来,瞅见是魏秋生,眼睛一亮,就象一只小燕子,猛地扑了过来。
“哥!你回来啦!”
魏秋月一把抱住魏秋生的腿,仰着泛着些许红润的小脸,一双眼睛亮晶晶的。
魏秋生笑着揉了揉她的脑袋,弯腰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
小丫头软糯糯的一团,抱在手上让他浑身的疲惫都散了大半。
“哎哟!又沉了。”
魏秋生掂了掂怀里的小人儿,逗得魏秋月咯咯直笑,小手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装作气鼓鼓的说道:“哥!你都好几天没有陪我玩了!”
“秋生,快把月月放下,洗手吃饭。”
陈秀莲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面疙瘩汤从灶房里出来,又拿了两个黑乎乎,还带着麸皮的窝头放在桌上。
“锅里一直给你温着呢,就等你回来。”
“哎!谢谢妈!”
魏秋生放下妹妹,走到水缸边舀了瓢冷水,胡乱抹了把脸,随后坐到桌边,拿起窝头,就着疙瘩汤大口地吃了起来。
陈秀莲就坐在他对面,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儿子吃饭。
她记得,以前家里最穷的时候,她也只能这样看着孩子,却拿不出多馀的粮食。
再到现在这孩子这几天天不亮就走,天黑透了才回,人都瘦了一圈。
这玉米面是魏建国今天国营厂发下来的福利,拿回来的时候可让陈秀莲高兴了好久,抹着泪做了个简单的疙瘩汤。
要是搁着几天前,哪还有玉米面窝窝头吃,多数时候是稀得能照出人影的糊糊。
可现在那股子从锅里飘出来的热气,让整个屋子暖得不象话。
反而魏建国磕了磕烟灰,看着魏秋生狼吞虎咽的样子,笑着开口说道:“慢点吃,慢点吃,没人跟你抢。”
魏秋月乖巧的坐在魏秋生的旁边,小手托着下巴,看着哥哥吃饭,时不时的傻笑一下。
在她的心里,早出晚归的魏秋生就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窗外,一阵阵凉风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魏秋生喝完最后一口疙瘩汤,长长的舒了口气,浑身上下都暖透了。
他抬起头,看着父母和妹妹,心里头说不出的踏实和心安,至少现在做的这一切辛苦都是值得的。
魏秋生放下碗,刚想说点什么。
陈秀莲却先开了口,轻声试探道:“秋生,今天……今天王队长他们,真的把钱都发下去了?”
魏秋生还以为啥事,朝着母亲笑了笑,重重地一点头。
“发了,一分不少。王队长还当众念了帐本,哪个组出了多少货,结了多少钱,清清楚楚。”
得到肯定的答复,陈秀莲那颗悬了一天的心才“咚”地一下落回肚子里。
她一拍大腿,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话匣子也彻底关不住了。
“我的老天爷!你是没瞅见今天上午那光景!”
“整个大队部,里三层外三层的全是人!不光咱们九队的,听说还有不少七队、八队的也都跑来了,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就跟等着分返销粮似的!”
“要知道,往年冬天,大队部分的都是年底核算的工分,换来的粮食也紧巴巴的,哪里见过这么多的现大洋!”
陈秀莲说得绘声绘色,唾沫星子横飞,好象她当时就在现场一样。
她今天在地里上工,耳朵里灌的全是这事儿,村里的婆姨们凑在一块儿,三句话不离她儿子魏秋生。
“那钱一发下来,你都不知道,多少人当场就哭了!咱们队上的人一辈子都在地里刨食,哪家没欠着队里几年的预支款?”
“二队的张瘸子,你知道吧?他家那口子,拿着分到的七块多钱,手抖得跟筛糠似的,嘴里一个劲儿念叨,说这下好了,治病的钱总算有了!”
“这年头,七块钱,都能买多少布票和粮票了啊!”
“还有你王叔家的,李婶家的,一个个都托我跟你说,咱家秋生长出息了,是咱们南塘村的大能人!以后谁要是敢说咱家半句不是,她们第一个不答应!”
陈秀莲说着说着,眼圈也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