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秋生顿了顿,手指敲了敲桌面,斟酌一会说道:
“至于魏秋平……他年纪也不大,又是从犯,哪怕是连坐也就顶多是去农场待个一两年,吃点苦头就出来了。”
“不过文档里留了底,以后想招工、当兵,是彻底没指望了,这辈子,也就只能在村里刨食吃了。”
一两年!
这三个字象是一根细小的针,轻轻扎进魏建国的心里,带来一丝微不可查的刺痛,却也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动了几分。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下自己的心绪,没有再多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酒杯,又一次的一饮而尽。
一两年……至少……至少秋平那孩子还有出来的一天。
酒液顺着喉咙烧了下去,一直烧进胃里,着实火辣辣的疼。
魏建国抬起手,想去拿酒瓶,可伸到一半却停住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因常年干活而粗糙无比的手,上面布满了老茧。
这双手,曾经抱过魏建军,也抱过魏秋平。
可到头来,换来了什么?
魏建国缓缓收回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搓了一把,再抬起头时,眼睛中的痛苦和挣扎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丝渐渐的清明。
“爸……想明白了。”
他的声音沙哑,努力从喉咙中挤出这几个字。
魏建国没说想明白了什么,但魏秋生清楚,父亲心中那杆名为亲情的称,今晚彻底的断了。
陈秀莲默默地走过来,什么也没说,只是红着眼框,给父子俩一人盛了一碗还温着的面糊糊。
这一夜,魏家的油灯亮了很久才熄灭。
……
第二天一大早,天边刚露出一点鱼肚白,魏秋生就起了床。
昨晚跟魏建国喝了半宿的酒,脑袋有些昏昏沉沉的,他用冷水抹了把脸,整个人立刻清醒过来。
屋内,陈秀莲早已经把早饭做好了。
一碗热气腾腾的玉米糊糊,两个干瘪的窝头,还有一个用清水煮的鸡蛋。
“秋生,快趁热吃了,路上垫垫肚子。”
陈秀莲把那个鸡蛋剥好了壳,塞到魏秋生手里。
“妈,我吃个窝头就行,鸡蛋你留给妹妹吃。”
“让你吃你就吃!哪那么多废话!”
陈秀莲难得地瞪了他一眼,语气却满是心疼:“今天要去县里办大事,不吃饱哪有力气。”
魏秋生没再推辞,三两口将早饭吃完。
“爸,妈,那我走了。”
“路上……路上小心点。”
魏建国从屋里走出来,一夜之间,他仿佛老了十岁,两鬓添了许多白发,但他看向儿子的神情,却多了一些别的东西。
魏秋生点了点头,转身走出了院门。
南塘村的清晨,空气里都带着泥土的芬芳,魏秋生径直来到了大队部。
大队部里,几个村干部正围着火盆抽着烟聊天,看见魏秋生进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投了过来。
昨天广播里的事,再加之后来公社的车开到了村里抓走了魏建军一家,他们现在看魏秋生,已经不再是看一个半大的孩子,而是一个能人。
“哎呀,秋生来了!快坐,快坐!”
王长友是第一个站了起来,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热情得让魏秋生都有些意外。
“王叔,我来借一下队里的牛车,想把昨天交售的货先送去县里。”
魏秋生没有多客套,直接开门见山的说。
“借啥牛车!说得这么见外!”王长友大手一挥,显得格外豪爽,“你给咱村里办了这么大一件好事,给社员们找了条增收的路子,用一下牛车算什么!我这就给你去开路条!”
说着,王长友就麻利地从抽屉里拿出纸笔,刷刷点点写好了一张通行证明,然后又盖上了大队部的公章,朝着魏秋生递了过来。
“秋生啊,以后在外面,要是有啥需要村里帮忙的,你尽管开口!咱们九队,就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魏秋生接过出路条,笑了笑道:“谢谢王叔。”
他心里清楚,这所谓的“坚实后盾”,不过是因为自己现在有了身份和价值。
但这就是现实。
当你弱的时候,坏人最多,当你有能力的时候,身边就全是好人。
魏秋生刚走出大队部,就看见刘富贵正推着他那辆二八大杠自行车等在路口,军绿色的帆布包被他放在了后座上,脑门上还冒着热气。
“刘哥,你咋在这?”
“我还能在哪!等你呗!”
刘富贵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这不寻思着你今天就得动身去县里嘛,我先走一步,到饭店那边给你探探路,打个前站。”
“那敢情好,有劳刘哥了。”
“行了,别跟我来这套虚的。”
刘富贵摆了摆手,凑近了压低声音道:“记住我先前跟你说的,那个王大海不是好对付的,我现在去也只能帮你热热场子,至于价格方面,你得自己跟他掰扯。”
“好嘞刘哥,我明白。”
魏秋生郑重地点头。
“成,那我先走了,县里见!”
刘富贵跨上自行车,费力地蹬了两下,庞大的身躯在车上晃了晃,然后才歪歪扭扭地上了路,朝着县城的方向骑去。
魏秋生看着他的背影,去牛棚牵了队里最壮实的一头老黄牛,套上板车,仔细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问题后,这才让大队部的保管员帮忙上货。
不过半个时辰,所有的东西都被结结实实的绑在了板车上,他这才赶着牛车,朝着村口的方向走去。
牛车慢悠悠地驶出了南塘村,走上了通往县城的土路,车轮碾在满是坑洼的路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土路两旁是连绵不绝的田地,但经过秋收以后显得更是空旷了,只有一些干枯的玉米杆还立在地里。
魏秋生赶着车,心底却在盘算见到王大海之后该如何开场。
就在他刚出村没多久,经过一个拐角的时候,一阵刺耳的谩骂声伴随着金属敲击声,从不远处的一个小土坡后传了过来。
魏秋生抬眼望去,只见一辆破旧的绿色解放卡车正歪歪扭扭地停在路边,车头还冒着若有若无的黑烟。
“娘的!给脸不要脸的玩意儿!又给老子撂挑子!”
听到这骂声,魏秋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那天在供销社门口见到的疯子张。
转过那个小土坡望去,果然是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正拿着一把大号扳手,狠狠地砸着车前盖。
不是张解放还能是谁?
隔着一段距离,魏秋生朝着在那砸车的张解放喊道:
“张师傅,需要帮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