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深入骨髓的痛。
魏秋生感觉整个脑子被人用一柄生了锈的铁锤狠狠砸过,连带着四肢都泛着一股子酸软无力。
我不是应该死了吗?
最后的记忆,是申城深夜的暴雨,是刺眼的远光灯,是身体被抛飞瞬间的失重感,还有那份刚刚签下的、价值数十亿的对赌协议……
终究,还是倒在了黎明之前
魏秋生心底不由得泛起一股酸楚,几十年的商海沉浮,尔虞我诈,最后落得个车毁人亡,连个送终的人都没有。
当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原本脑中预想的白色病房和刺鼻消毒水味并没有出现,反而映入眼帘的,是……土坯墙?
墙壁是那种最原始的黄泥混合着麦秸秆糊成的,坑坑洼洼的墙皮大片大片地脱落,露出发黑的内里。
房顶上,几根黑黢黢的房梁赤裸裸地悬着,上面还挂着几束干瘪的玉米和红辣椒。
一股子混杂着霉味、汗味和淡淡草药味的气息钻入鼻孔,呛得他直皱眉。
这是哪里?拍电视剧吗?道具组也太穷酸了。
魏秋生猛地一惊,挣扎着想坐起来,却发现自己浑身绵软得象一滩烂泥,稍一用力,胸口就传来一阵闷痛,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撕心裂肺的咳嗽。
“咳咳……咳咳咳……”
“秋生!你醒了?!”
门外,一个惊喜中带着哭腔的女声响起。
随即,一只粗糙但温暖的手抚上了他的额头。
那只手……不象女人的手,更象一块被砂纸打磨过,又在冰水里泡过的老树皮,布满了深深的裂口和厚茧。
“太好了,可算退烧了……老天爷保佑,菩萨保佑……你可吓死妈了!”
魏秋生艰难地转过头,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映入眼帘。
那是一张饱经风霜的脸,约莫四十出头,眼角却爬满了细密的皱纹,头发枯黄,夹杂着不少显眼的银丝,她的嘴唇干裂起皮,颧骨高高耸立,眼窝深陷。
——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和过度操劳的典型特征。
这是……年轻时候的母亲?
魏秋生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又被那柄铁锤砸了一下。
“妈?”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声音沙哑干涩,完全不属于他那个纵横商场的中年男人的嗓音,而是带着一种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只是此刻虚弱无比。
“哎!妈在呢!”女人一听,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积攒了几天的泪水“唰”地就掉下来了,紧紧攥住他的手,“你这孩子,发高烧说胡话,都快三天了,把家里的底子都快掏空了,你可千万不能再有事了……”
“我……我没事了,就是……有点饿。”
饿,是真的饿。
是一种五脏六腑都在燃烧,胃酸不断灼烧的饥饿感,这种感觉,魏秋生已经有几十年没有体验过了。
“哎,哎!妈这就去给你喂点热点米汤!”陈秀莲一听儿子喊饿,反倒松了口气,人知道饿了,就是好事。
她手脚麻利地爬起来,端起床头柜上透着淡淡热气的一碗清汤寡水。
魏秋生看着那碗几乎能照见人影的“米汤”,里面只有寥寥几粒米花,他没有嫌弃,在母亲的搀扶下,一口一口的贪婪的喝了下去。
温热的米汤滑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甘甜。
魏秋生一边喝着,一边撇过头去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顶多十平米的小屋,除了一张他躺着的破旧木板床,就只有一个掉了漆的木头柜子,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方桌。
桌子上的煤油灯闪铄着豆大昏黄的光,把人的影子在土墙上拉得张牙舞爪。
屋子很暗,徜若是在白日,唯一的采光点或许是那扇糊着发黄报纸的小窗。
“秋生啊,你再忍忍,你爸去你二叔家借米了,等米回来了,妈给你熬点稠的喝。”母亲陈秀莲一边抹眼泪,一边给他掖了掖被角。
被子很沉,硬邦邦的,散发着久未见阳光的霉味。
借米?
这个词汇,只存在于魏秋生最遥远的童年记忆里。
他猛地扭头,看向墙角。
那里,贴着一张已经卷边泛黄的年画,上面是几个抱着大鲤鱼的胖娃娃,画的下面还有一行字:“抓革命,促生产”。
而在年画的旁边,赫然挂着一本薄薄的日历!
日历的纸张粗糙发黄,最上面用红色美术字印着——
1978年
下面是一个大大的“10”。
一九七八年!十月!
魏秋生只觉得一股电流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他重生了?
他回到了四十多年前,回到了这个他既痛苦又怀念的年代?
1978年,华夏大地变革的前夜。
这一年年底,那场注定要加载史册的会议即将召开,一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即将来临。
而他魏秋生,这一年,刚刚过完十六岁生日。
他清楚地记得,就是这个十月,他因为不甘心家里穷,也因为正处在半大小子“狗都嫌”的年纪,叛逆心起,学着村里的半大孩子去水库里摸鱼,结果不小心滑进深水区,差点淹死。
救上来后就发起高烧,在床上躺了快一个星期,几乎耗尽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这场大病,成了这个本就贫困潦倒的家庭的转折点。
之后为了还债,也为了给常年营养不良的他和妹妹魏秋月补身体,父亲魏建国,那个老实巴交、自诩为“工人老大哥”的男人,居然托关系去了黑煤窑背煤,结果没干两个月,煤窑塌方,被砸断了腿。
母亲陈秀莲一夜白头,柔弱的肩膀扛起了一切,却也积劳成疾。
而他自己,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早早进了县里的纺织厂当学徒,一辈子庸庸碌碌,直到九十年代的下岗潮。之后他南下打拼,吃尽了苦头,虽然最后也算事业有成,但父母早逝,亲情淡漠,成了他一辈子无法弥补的遗撼。
“老天爷……”
魏秋生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传来的痛感却是如此真实,“你真的……又给了我一次机会!”
上一世,他错过了太多。
他错过了恢复高考,错过了乡镇企业的萌芽,错过了下海经商的浪潮,错过了房地产的黄金十年,错过了互联网的野蛮生长……
他总是在风口过去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入场,虽然凭着一股狠劲和精明也闯出了一片天,但他知道,他本可以做得更好。
更重要的是,他可以挽回父母的悲剧,可以让妹妹不再营养不良,可以让这个家,不再重复上一世的苦难!
魏秋生喝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妈,爸……去借米了?”
“恩。”陈秀莲的表情黯淡下来,叹了口气,“唉,家里一粒米都没了,你二叔家……也不好过。哎,这年头,谁家有馀粮啊。”
魏秋生心里一酸。
他家在安仁县城郊红星公社下的南塘村,父亲魏建国是县纺织厂的临时工,幸好还有着钳工的手艺,一个月三十五块五的工资,按理说在农村算是顶好的条件了。
可坏就坏在,奶奶偏心。
魏秋生清楚地记得,爷爷走得早,奶奶一手拉扯大两个儿子,可是她就是偏心眼,偏到胳肢窝了。
二叔魏建军,油嘴滑舌,好吃懒做,却最得奶奶欢心。父亲魏建国,是长子,老实木纳,却被当成了黄牛使。
分家的时候,奶奶硬是跟着二叔一家过,还把家里唯一的几间祖产大瓦房全给了二叔。
魏建国是长子,却只分到了公社边上这两间快塌了的土坯房。
更要命的是,魏建国是个出了名的大孝子,他总说“长兄如父”,“妈拉扯大我们不容易”,于是自己一家三口只得勒紧裤腰带,省下来的钱票,大半都“孝敬”了奶奶,实际上却是进了二叔一家的口袋。
父亲的行为在魏秋生的眼里这就是愚孝。
这次他生病,更是把家里最后一点积蓄和所有的粮票都花光了,不然也不至于全家跟着受饿,甚至还要跑出去借。
“妈,我病好了,你别担心。”魏秋生抓住母亲那只粗糙的手,认真地说道,“以后,我来想办法,咱家不会再饿肚子了。”
陈秀莲只当儿子在说胡话安慰自己,苦笑着摸摸他的头:“傻孩子,你才多大,你好好的,比啥都强。你再躺会儿,妈去把药渣子再给你热热……那药可贵了,还能熬出点味儿。”
看着母亲佝偻着背走出去,魏秋生缓缓躺下,目光却投向了那扇糊着报纸的漏风窗户。
窗外,是1978年灰蒙蒙的天空。
而他的心里,却燃起了一团火。
一九七八,我魏秋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