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蟠带着一群残兵败将,乱糟糟、灰溜溜地逃回了他在京营的临时驻地。
一路上,他脑子里浑浑噩噩,一会儿是王程那冰冷漠然的眼神,一会儿是妹妹宝钗声泪俱下的斥责,一会儿又是那十几个狐朋狗友躺在地上呻吟的惨状。
恐惧和后怕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心脏,但与此同时,一股憋屈和不忿也在胸腔里发酵——他可是王子腾的外甥!
王程怎么就敢
刚回到驻地,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卸下那身被冷汗浸透的官服,王子腾的亲兵就如同索命的无常般首接闯了进来。
脸色铁青,声音硬得像块石头:“薛副尉,枢密使大人有请,立刻,马上!”
薛蟠的心“咯噔”一下,瞬间沉到了谷底。
他知道躲不过,只得硬着头皮,耷拉着脑袋,跟着亲兵来到了枢密使府邸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却驱不散那股凝重的压抑感。
王子腾背对着门口,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身形如同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里蕴含的怒火,几乎要将薛蟠烧成灰烬。
“跪下!”
王子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
薛蟠腿一软,“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冰冷的青砖地上。
“蠢货!无可救药的蠢货!”
王子腾猛地一拍身旁的紫檀木茶几,上好的官窑盖碗被震得跳起老高,发出刺耳的碰撞声。
“带兵冲击国公府?谁给你的胆子?!你是嫌命长,还是嫌我们王家、薛家死得不够快?!”
薛蟠被骂得缩了缩脖子,但那股委屈劲儿上来,忍不住小声嘟囔辩解:“舅舅我我也是为了救宝钗和宝琴那王程他扣着人不放,我”
“救?你那是救?你那是把她们,把我们全都往死路上推!”
王子腾气得额角青筋暴跳,几步冲到薛蟠面前,指着他鼻子骂道,“强抢民女?证据呢?啊?!我上次怎么跟你说的?要证据!
你倒好,喝了点马尿,就敢假传军令,调动官兵去闯国公府!你知道这是什么罪过吗?形同谋反!够诛你九族的!”
他越说越气,胸口剧烈起伏,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薛蟠脸上:“你以为你顶着个昭信校尉的名头就真是个人物了?在王程眼里,你,连同你带去的那些兵,就是一群土鸡瓦狗!
他今天就算当场把你格杀,官家最多申饬他两句!你死了也是白死!还会连累我的名声!蠢材!废物!我怎么会有你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外甥!”
薛蟠被骂得狗血淋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那句“死了也是白死”像根针一样扎进他心里。
那点委屈和不忿终于被恐惧彻底淹没,他嗫嚅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滚回去!闭门思过!没有我的命令,不许踏出房门半步!”
王子腾余怒未消,厉声喝道,“你带来的那一百士兵,全部杖责二十,扣除三月粮饷!带队的队正,革职查办!至于你哼,你这身官皮,也别想再穿了!”
薛蟠如同被抽走了骨头,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恐怕是再也难有出头之日了。
次日一早,王子腾便备下厚礼,亲自前往护国公府赔罪。
他今日未着官袍,只穿了一身深蓝色寻常锦缎常服,刻意收敛了身为枢密使的威仪。
在护国公府门前,他姿态放得极低,对着迎出来的张成客气地拱手:“劳烦通禀护国公,王子腾特来请罪。”
书房内,王程接待了他。
王子腾一进门,便深深一揖,语气沉痛:“国公爷,昨日薛蟠那孽障胆大包天,冲撞府上,全是王某管教不严之过!王某今日特来赔罪,听凭国公爷发落!”
说着,示意随从将礼单奉上。
王程端坐椅上,并未起身,只抬手虚扶了一下,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王枢密客气了。年轻人行事鲁莽,一时冲动,可以理解。只是”
他话锋微微一转,目光平静地看向王子腾,“枢密执掌京城防务,麾下官兵却如此轻易被人调动,用于私怨,若传扬出去,恐于枢密清誉有碍,于京城安稳不利。还需加强管教才是。”
王子腾心中一凛,王程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实则点在了要害上——你王子腾连自己的外甥和手下都管不好,如何能管好整个京城的防务?
他脸上火辣辣的,却只能连连称是:“国公爷教训的是!王某回去定当严加整饬,绝不再让此类事件发生!”
两人又客套了几句,王子腾见王程确实没有深究的意思,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留下礼物,告辞离去。
走出护国公府大门,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威严的府邸牌匾,眼神复杂,既有庆幸,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屈辱和忌惮。
护国公府内,薛宝琴却陷入了一种奇特的困境。
昨日她情急之下说出“愿意留下伺候爵爷”的话,一方面是真心想替薛蟠赎罪,另一方面,潜意识里也未尝没有一丝不敢回去面对薛蟠和伯母薛姨妈的恐惧。
毕竟,这事儿她确实有责任。
如今薛蟠被严惩,风波看似平息,她却自己把自己架了上去。
于是,这位薛家二小姐,真的开始尝试履行“丫鬟”的职责。
这日清晨,王程刚在书房坐定,准备处理公务。
薛宝琴就端着一个红漆托盘,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
托盘上放着一盏刚沏好的雨前龙井。
她今日穿着一身浅碧色的丫鬟常服,虽然料子普通,却难掩其天生丽质。
只是那动作,怎么看怎么别扭。
端着托盘的手势生硬,步子迈得过于谨慎,仿佛脚下不是光滑的金砖地,而是布满荆棘的险途。
“爵爵爷,请用茶。”
她走到书案边,声音细弱,带着明显的紧张。
放下托盘时,手腕微微颤抖,杯盖与杯沿发出一声轻微的磕碰脆响。
王程抬眸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伸手去端茶盏。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碰到茶盏的瞬间,薛宝琴或许是想将茶盏往他手边再推近些,或许只是单纯的紧张,手忙脚乱之下,衣袖不小心带到了茶盏——
“哎呀!”
一声惊呼,那盏刚沏好、滚烫的茶水猛地倾覆,眼看就要泼洒到王程的手上和桌面的公文上!
王程反应极快,手腕一翻,稳稳托住了倾倒的茶盏底座,同时另一只手迅速将摊开的公文抽开。
大部分茶水泼在了空出的托盘里,但仍有一些溅了出来,有几滴落在他的手背上,瞬间泛起微红。
“对、对不起!爵爷!我我不是故意的!”
薛宝琴吓得俏脸煞白,手忙脚乱地想要拿手帕去擦,却又不知该先擦哪里,眼圈瞬间就红了,泫然欲泣,又是羞愧又是害怕。
王程看着手背上那几点红痕,又看看眼前这慌得如同受惊小鹿般的“丫鬟”,有些无奈地摆了摆手:“无妨。说了你不必做这些。”
“不不行!”
薛宝琴却倔强地抬起头,忍着泪意,“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既然说了要伺候爵爷,就不能食言。”
她咬了咬唇,“我我再去给您沏一盏来!”
看着她那副明明做不来、却偏要强撑的认真模样,王程倒觉得有几分好笑,又有些无语。
这丫头,倒是跟她哥哥那股混不吝的劲儿一脉相承,只不过用在了奇怪的地方。
接下来的几天,薛宝琴的“丫鬟生涯”可谓是状况百出。
端茶递水差点烫到自己和别人,研墨弄得满手甚至脸颊上都沾了墨点,整理书册差点被厚重的卷宗砸到脚
她那些平日里引以为傲的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在“丫鬟”这个岗位上毫无用武之地,反而凸显了她的笨手笨脚。
王程看着她每次犯错后那副又羞又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却依旧坚持不肯放弃的样子。
终于在一次她差点被自己裙摆绊倒之后,开口叫住了她。
“薛宝琴。”
“啊?爵爷有何吩咐?”薛宝琴连忙站定,紧张地揪着衣角。
王程放下手中的笔,看着她:“你可知,府中近日盘下了一间绸缎庄,正缺个可靠的人打理账目和往来接待?”
薛宝琴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听听鸳鸯姐姐提起过。”
“你去那里吧。”王程语气平淡,“既然坚持要‘罚’,就去那里做事。打理商铺,做得好,将功折罪;做不好,再论罚。”
薛宝琴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让她去管理商铺?
不是端茶送水,而是去做她真正擅长、也能展现她能力的正经事?
一股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激动猛地涌上心头,将她连日来的挫败和沮丧一扫而空!
“真的吗?爵爷!我我可以吗?”
她激动得脸颊绯红,眼眸亮得如同浸在水里的星辰,不自觉地向前迈了一小步,声音里充满了惊喜和期待。
“怎么?不愿意?”王程挑眉。
“愿意!我愿意!”
薛宝琴生怕他反悔,连忙应下,甚至下意识地拍了拍胸口保证。
那动作带着少女的娇憨,与她平日里的稳重形象大相径庭,“爵爷放心!宝琴一定尽心尽力,定将那铺子打理得妥妥当当,绝不辜负爵爷信任!”
她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
这哪里是惩罚?
这分明是奖励!
是机会!
一个可以让她摆脱深闺束缚,真正施展自己才华和能力的舞台!
比起在府里笨手笨脚地当个不合格的丫鬟,去管理商铺,与账本、货物、各色人等打交道,对她而言,简首如同鱼儿入了水,鸟儿上了天!
看着她那瞬间焕发出的惊人神采,那充满干劲和信心的模样,王程心中暗忖:总算把这“麻烦”安排到合适的位置上了。
他挥挥手:“去找鸳鸯,她会安排具体事宜。”
“是!多谢爵爷!宝琴告退!”
薛宝琴几乎是雀跃着行了个礼,脚步轻快地退出了书房,来时那点小心翼翼和沮丧早己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即将奔赴战场的昂扬斗志。
走出书房,望着廊外明媚的阳光,薛宝琴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连空气都变得格外清新。
管理商铺?
她薛宝琴,定然要做出一番样子来给所有人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