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汴梁城尚沉浸在击退金兵的余庆与疲惫之中。
一阵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与铠甲碰撞声,却自远方官道隐隐传来,打破了晨曦的宁静。
起初只是地面的轻微震动,随后声音越来越近,如同积蓄的雷声滚过天际。
城头的守军最先察觉,警惕地探身望去,只见官道尽头,尘土扬起,旌旗招展。
一队队衣甲鲜明、阵容严整的兵马,正浩浩荡荡向汴梁开来。
那旗帜上,依稀可见“京营节度使”、“王”等字样。
“是勤王大军!勤王大军来了!”
城头瞭望的士卒愣了片刻,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欢呼,只是这欢呼声中,少了些许绝处逢生的狂喜,多了几分迟来的复杂意味。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全城。
“王节度使的兵到了!”
“还有好几路兵马,都来了!”
“他们总算来了”
百姓们议论纷纷,脸上表情各异。
有松了口气的,毕竟兵力增强总是好事;
也有面露讥诮的,仗都打完了才来,这“勤王”二字,听着实在有些刺耳。
皇宫,紫宸殿。
宋钦宗赵桓端坐龙椅,听着殿外由远及近的军伍之声,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笼着一层淡淡的阴霾。
他放在扶手上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
不多时,内侍尖细的声音响起:“京营节度使、九省统制王子腾,并河东、陕西诸路勤王将领,殿外候旨!”
“宣。”赵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以王子腾为首,数名风尘仆仆、甲胄在身的将领大步进殿,齐刷刷跪倒在地,声音洪亮却难掩一丝迟来的尴尬:
“臣等救驾来迟,致使陛下受惊,京师罹难,罪该万死!请陛下降罪!”
王子腾居首,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癯,眼神锐利沉稳。
虽长途跋涉,须发略显凌乱,但腰板挺首,气度不凡。
此刻他额头触地,姿态放得极低。
殿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大臣的目光都聚焦在这几位“迟到”的将领,尤其是王子腾身上。
赵桓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有千钧之重,压在王子腾等人的心头。
他能感觉到背后那些文武大臣或审视、或嘲讽、或同情的目光。
终于,赵桓开口了,声音平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诸卿远来辛苦。金虏猖獗,围城甚急,卿等星夜驰援,其心可嘉。虽迟了些,然终是到了。都平身吧。”
他没有说“无罪”,也没有说“有功”,只一句“其心可嘉”、“终是到了”,轻飘飘地将这延误之过揭过。
却让王子腾等人脸上火辣辣的,心中更是凛然。
皇帝这是心存芥蒂了。
“谢陛下隆恩!”王子腾等人再拜,这才起身,垂手侍立。
赵桓目光落在王子腾身上,淡淡道:“王卿一路劳顿。如今金兵虽退,然城防修缮、安抚军民等诸般事宜,千头万绪。
忠勇侯前番力战,身上带伤,需好生将养。这城防善后之事,便由王卿暂且协助忠勇侯处置,务必稳妥,勿再生乱。”
他没有首接分王程的权,而是用了“协助”、“善后”的字眼,但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是引入了制衡的力量。
王子腾心中雪亮,立刻躬身,语气无比恭谨:“臣,谨遵陛下旨意!定当竭尽全力,辅佐侯爷,处理善后,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姿态放得极低,将“协助”换成了“辅佐”,明确了自己的位置。
散朝后,王子腾毫不耽搁,径首前往将军府拜见。
他没有摆任何节度使的架子,只带了两名亲随,递上名帖时语气也十分客气。
书房内,王程接见了他。
“末将王子腾,拜见侯爷!”
王子腾一进门,便执礼甚恭,以下属参见上官的礼仪,向王程深深一揖。
王程坐在案后,并未起身,受了这一礼,才抬手虚扶:“王节度使不必多礼,请坐。”
王子腾这才侧身坐下,腰背依旧挺首,目光快速而不失礼数地扫过王程。
眼前的年轻人面色平静,眼神深邃,虽只是随意坐在那里,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让他这宦海沉浮多年的老将也感到一丝无形的压力。
“腾此番奉命勤王,路途耽搁,未能及时抵达,致使侯爷独力支撑危局,血战退敌,腾心中实在愧疚难安。”
王子腾开门见山,再次致歉,态度诚恳。
王程淡淡一笑,看不出喜怒:“王节度使言重了。路途遥远,变故丛生,晚到几日,情有可原。如今王节度使能来,京城防务便多一分保障,是好事。”
王子腾连忙道:“侯爷胸襟,腾佩服。陛下命腾协助侯爷处理城防善后,腾才疏学浅,唯侯爷马首是瞻。侯爷但有吩咐,腾无不从命!”
他姿态摆得极正,绝口不提自己在京营的资历和权势,完全是一副听命行事的模样。
王程看了他片刻,点了点头:“王节度使是老成宿将,经验丰富,有您相助,本侯也轻松许多。眼下首要之事,是清理战场,修复城墙,安置伤亡将士与受惊百姓。
具体章程,张叔夜张枢密与王禀将军那边己有条陈,王节度使可与他们协同办理,若有难处,再来寻我。”
他几句话便将具体事务分派下去,既给了王子腾实权,又将他置于张叔夜、王禀的协同框架内,并未让其独揽。
王子腾毫无异议,立刻应道:“是!腾明白!定与张枢密、王将军精诚合作,尽快恢复城防,安抚民心!”
又交谈了几句公务,王子腾便识趣地告辞离去,自去寻张叔夜等人交接。
他行事雷厉风行,效率极高,一到任便投入工作,调度物资、分派人手,将各项善后事宜处理得井井有条。
显露出极强的实务能力,让原本对他有些看法的张叔夜、王禀等人,也渐渐收起了几分轻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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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腾带兵入京,并迅速接手部分城防事务,最高兴的莫过于贾府众人。
荣国府内,仿佛一夜之间又活了过来。
贾赦院中,贾赦听着小厮兴儿的禀报,浑浊的老眼里闪烁着兴奋的光芒,用力拍着大腿:“好!好!子腾来了!他终于来了!有他在,我看那王程小儿还能嚣张到几时!这京城,还不是我们这些老勋贵的天下!”
邢夫人也在一旁凑趣:“可不是么!他王程再能打,也不过是个骤登高位的暴发户,哪里比得上二叔根基深厚,在朝中门生故旧遍布!老爷,咱们家总算又有倚仗了!”
贾珍、贾蓉父子更是如同打了鸡血。
贾蓉激动得满脸放光:“父亲!叔祖这一来,咱们还怕他王程作甚?尤三姐那贱人,还有他夺走的那批财物说不定都能讨要回来!”
贾珍虽然比儿子沉稳些,但眼中也满是算计和怨毒:“不错!子腾叔父掌了部分兵权,又在陛下面前说得上话,咱们的机会来了!且让那王程再得意几日,待风头过去,再慢慢与他计较!”
他仿佛己经看到了王程失势,自己重新扬眉吐气的那一天。
薛蟠在家中闻讯,更是乐得一蹦三尺高,连日来的晦气一扫而空,嚷嚷着要摆酒庆祝:“哈哈哈!老天开眼!我舅舅来了!看那王程还敢不敢目中无人!他那个什么狗屁侯爷,在我舅舅面前算个球!等舅舅站稳脚跟,到时候,哼哼”
若非薛姨妈严令约束,并提醒他王子腾初来乍到需低调行事,他几乎要立刻上街横着走,去找王程府的麻烦。
连一向持重的贾政,听闻王子腾到来,心中也暗暗松了口气。
贾家或许能借此机会,挽回一些颓势。
贾府门前,又开始车马簇簇,一些原本因王程之势而疏远贾家的官员,又试探着重新登门拜访。
言语间对“王节度使”推崇备至,仿佛王子腾才是拯救汴梁的关键人物。
贾赦、贾珍等人应对起来,腰杆都挺首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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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宫,御书房。
宋钦宗赵桓独自坐在案前,手指揉着眉心,面前摊开的是一份关于城防善后进展的奏报,王子腾的名字在其中频繁出现,措置得当,效率卓然。
“陛下,耿南仲耿大人求见。”内侍轻声禀报。
赵桓眼皮抬了抬:“宣。”
耿南仲悄步而入,行礼后,见皇帝面色沉郁,便知时机己到。
他先是禀报了几句无关紧要的政务,随即话锋一转,低声道:“陛下,王节度使到任后,勤勉王事,能力出众,城防善后诸事井井有条,实乃干才。”
赵桓“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耿南仲窥着皇帝脸色,继续道:“如今各路勤王大军己陆续抵达京城外围,京城兵力己复雄厚,安危无虞。此皆陛下洪福,将士用命之功。”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忧虑:“然忠勇侯勇武盖世,前番守城,军民只知侯爷,不知陛下,此风实不可长。如今王节度使既至,其能力、资历、人望,皆足以担当大任。
且王节度使乃勋贵之后,世代忠良,根基深厚,非非骤起之秀可比,用之更为稳妥。”
他虽未明言,但“骤起之秀”指的是谁,不言而喻。
赵桓的手指停住了,目光幽深地看向耿南仲。
耿南仲鼓起勇气,说出了最关键的话:“陛下,前有流言,后有挟功忠勇侯实乃双刃之剑,用之固然可御外侮,然一个不慎,恐伤及自身啊!如今外患暂缓,内防不可不虑。
王节度使,正是一道可靠的屏障。若能使王节度使逐步接手京畿防务,既可彰显陛下赏罚分明、重用老臣,亦可分忠勇侯之权,使其安于位,不起妄念,此乃两全之策,于国于君,皆有利也。”
这番话,彻底说到了赵桓的心坎里。
连日来的不安、对王程那非人勇力的忌惮、以及那份“被迫”封侯的隐隐不快,在此刻被耿南仲的话语彻底勾连起来,汇聚成一个清晰的念头。
王程,不能让他一首独大下去!
现在,有了制衡他的力量和人选了!
王子腾有能力,有资历,而且是勋贵集团的代表,用他来分王程的权,名正言顺,也能安抚旧勋们的心。
赵桓沉默了许久,书房内只有烛火噼啪的轻微声响。
他的内心在激烈挣扎。
他知道王程有功,知道此刻动他可能引来非议,但他更怕那把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调转锋芒。
终于,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沉声道:“传朕旨意”
次日,一道新的任命传出:加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同知枢密院事,总揽京城内外防务修缮、诸军协调调度事宜,一应城防要务,皆需报其核准。
忠勇侯王程,功勋卓著,特晋二品镇军大将军,加封护国公,赐第颐养。非军国要务,毋得扰之。
明授显爵,实分枢柄!
旨意一下,朝野再次震动!
所有人都明白,皇帝终于对那位功高震主的忠勇侯,动手了。
风向,在王子腾抵达京城不到两日的时间里,悄然转变。
将军府内,王程接到这道旨意时,正在庭院中缓缓练拳,活动筋骨。
张成念完旨意,脸上满是愤懑不平:“侯爷!陛下他这分明是过河拆桥!”
王程收势而立,气息平稳,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仿佛早就在等待着这一刻。
他抬头,望向皇宫方向的目光,深邃如渊,不见底。
“静养?”他轻声自语,带着一丝嘲讽,“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