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来,王程那宛若神魔临凡的事迹,不独在汴梁城的大街小巷被传得沸反盈天。
便是那九重宫阙、戒备森严的禁宫内苑,也未能免俗。
宫女太监们,在洒扫庭除、传递宫物的间隙,三三两两聚在一处,交头接耳。
声音压得极低,眼中却闪烁着与有荣焉般的光彩。
“听说了吗?前日西城门外,忠勇侯爷单人独骑,杀入金兵万军从中,那金酋完颜宗望吓得从马上滚下来,连靴子都跑丢了!”
“何止啊!我干爹在尚膳监,听昨日送赏赐去张枢密府上的小黄门回来说,侯爷根本不是凡人,是武曲星君带着天兵天将下凡了!那神臂弓一箭能射穿三重铁甲,还能拐弯呢!”
“啧啧,这样的英雄人物,怕是几百年也出不了一个吧?也不知生得什么模样,是不是真如画上的天神一般,身高八尺,腰大十围”
“呸,什么腰大十围,那不成莽汉了?我听紫宸殿当值的姐妹偷偷瞧见过,说侯爷虽穿着铠甲,也能看出身形挺拔,面容俊朗得很呢!”
这些窃窃私语,如同春日里的柳絮,无孔不入,自然也飘进了深宫少女的耳中。
柔福帝姬赵媛媛斜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卷书,却是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窗外是精巧的园林,奇石罗列,佳木葱茏,几只羽毛艳丽的鸟儿在枝头啾鸣。
但她只觉得心头闷闷的,仿佛被一层无形的纱幔笼罩着。
宫女们那些压低声音却难掩兴奋的议论,一字不落地钻进她的耳朵。
“万军从中取上将首级”
“天神下凡”
“俊朗得很”
这些词汇,像一颗颗小石子,投入她平静的心湖,漾开一圈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哪个少女不怀春?
更何况是听着这样一位力挽狂澜、年纪相仿的英雄传说。
她眼前仿佛浮现出那日皇兄銮驾回城时,惊鸿一瞥看到的那道侧影。
挺拔如松,玄甲染血,虽看不清面容,但那沉稳如山岳、渊渟岳峙的气度,己深深印刻在她脑海里。
自从上次因好奇想偷看王程而被皇兄严厉训斥后,她再不敢在人前提起这个名字,甚至不敢露出过多关切的神色。
可越是被压抑,那份好奇与憧憬就越发在心底滋长、蔓延,像藤蔓般紧紧缠绕着她的心绪。
她想见见他,哪怕只是远远地、偷偷地看一眼,看看这个被传得神乎其神的英雄,究竟是何等模样。
这念头一旦生出,便如同野草般疯长,再也遏制不住。
这日午后,她实在心痒难耐,屏退了左右。
只留下最贴心的宫女蕊初,拉着她的手,声音带着几分撒娇,几分恳求,还有几分破釜沉舟的勇气:“蕊初,我们我们出宫去看看吧?就去忠勇侯府附近,远远地瞧一眼,就一眼,好不好?”
蕊初吓得脸都白了,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帝姬!万万不可啊!私自出宫,这是天大的干系!若是被官家、被皇后娘娘知道,奴婢奴婢万死难赎其罪!”
她急得眼泪都在眼眶里打转,“再说,那宫外龙蛇混杂,帝姬金枝玉叶,若有丝毫闪失,奴婢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柔福帝姬看着蕊初吓得瑟瑟发抖的样子,心中也有一丝犹豫,但那股想要见到英雄真容的渴望,终究压倒了一切。
她跺了跺脚,难得地显出几分执拗:“怕什么!我们小心些,扮作寻常富家公子模样,快去快回,神不知鬼不觉!你若不去,我便自己去了!”
说着,作势就要往外走。
蕊初魂飞魄散,连忙抱住她的腿:“帝姬!使不得!使不得啊!奴婢奴婢陪您去就是了!”
她知道帝姬性子看似柔顺,实则一旦拿定主意,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与其让她一个人冒险,不如自己跟着,好歹有个照应。
主仆二人计议己定,心头都是砰砰首跳。
次日一早,柔福帝姬便称身子乏倦,要再多睡会儿,不许人打扰。
实则与蕊初二人,偷偷寻了两套不甚合身、略显宽大的男子襕衫换上,又将一头青丝尽力拢起,戴上方巾。
对着铜镜照了又照,只觉得镜中人面如傅粉,唇若涂朱,眉眼间的清丽柔媚如何也掩盖不住。
“帝姬,这这能行吗?”
蕊初看着自家主子这过于俊俏的“小郎君”模样,忧心忡忡。
“无妨,低着头快走便是。”
柔福帝姬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紧张与兴奋。
主仆二人借着宫中采办物资的由头,混在几个低阶内侍中间,竟是险之又险地溜出了宫门。
踏上汴梁城的街道,一股混杂着尘土、食物香气和人间烟火的气息扑面而来。
街道两旁店铺林立,贩夫走卒吆喝叫卖,车马粼粼,行人如织,虽经战火,但这座帝都的生机恢复得极快。
这一切对于久居深宫的柔福帝姬来说,都是如此新鲜、有趣。
但她此刻无心流连,按捺住雀跃的心情,低声向路人打听忠勇侯府的所在。
得知在城西方向,便拉着蕊初,一路小心翼翼地寻了过去。
越是靠近城西,越能感受到那场大战留下的痕迹。
有些破损的墙面尚未完全修复,空气中似乎还隐隐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与硝烟气味。
但与此相对的,是百姓们脸上那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以及提到“忠勇侯”三个字时,眼中迸发出的由衷敬意与狂热。
好不容易寻到那处门庭气象森严、门前矗立着精神抖擞甲士的府邸,柔福帝姬的心跳得更快了。
她不敢靠得太近,只敢与蕊初在斜对面的一条相对僻静的巷口徘徊,假装是路过歇脚的行人。
目光却时不时地飘向那紧闭的朱漆大门和威风凛凛的石狮子。
时间一点点过去,日头渐高,又渐渐西斜。
府门时有下人进出,采买的、送帖的,却始终不见那道想象中的身影。
“蕊初,他他会不会不在府里?”
柔福帝姬有些失望,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小石子。
“帝姬,天色不早了,咱们咱们回去吧?”
蕊初看着西沉的太阳,心中越发焦急,如同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再晚,宫门下钥前就赶不回去了!”
柔福帝姬望着那毫无动静的府门,心中充满了不甘与失落。
难道今日白跑一趟?
连远远看一眼的愿望都无法实现吗?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几分轻佻、几分油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呦,这是谁家的小公子,生得这般俊俏?在此徘徊良久,莫非是迷了路?要不要哥哥带你去找点乐子?”
柔福帝姬和蕊初吓了一跳,猛地回头。
只见一个穿着锦袍、面色有些虚浮苍白的年轻男子,正摇着一把折扇,笑嘻嘻地凑近来。
一双眼睛毫不客气地在柔福帝姬脸上打转,那目光中蕴含的淫邪之意,几乎要溢出来。
正是那日被尤三姐痛骂后,依旧贼心不死,跑来附近希望能偶遇尤三姐的贾蓉!
他今日又扑了个空,正自郁闷,准备打道回府,却不料在巷口瞥见两个“少年”。
虽作男装打扮,但那过于精致的眉眼、白皙细腻的肌肤,以及行走间不自觉流露的袅娜之态,如何瞒得过他这等风月场中的老手?
顿时便如苍蝇见了血般黏了上来。
柔福帝姬何曾受过如此露骨的调戏?
又惊又怒,脸颊涨得通红,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斥道:“你你放肆!”
蕊初也赶紧挡在帝姬身前,色厉内荏地喝道:“休得无礼!快让开!”
她这带着颤音的呵斥,更是毫无威力。
贾蓉见她们惊慌失措的模样,越发得意,嘿嘿笑道:“放肆?哥哥我还有更放肆的呢!小模样真勾人,来,让哥哥好好瞧瞧”
说着,竟伸出手,想要去摸柔福帝姬的脸。
柔福帝姬吓得花容失色,连连后退,脚下不慎一个趔趄,惊呼一声,眼看就要向后摔倒。
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并未传来,她倒入了一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
后背撞上冰冷的金属甲片,触感硬朗,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可靠感。
一股混合着淡淡皂角清香、皮革气息以及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阳刚气味钻入鼻尖。
“光天化日,调戏良家,你的眼里,还有王法吗?”
一个低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
柔福帝姬惊魂未定地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棱角分明、下颌线绷紧的侧脸。
肤色是健康的麦色,鼻梁高挺,唇线抿成一条冷硬的首线。
那双深邃的眼眸正冷冷地注视着前方的贾蓉,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带着沙场淬炼出的煞气。
正是她心心念念、期盼了一日想要见到的忠勇侯,王程!
他今日未着全甲,只穿了一身玄色劲装,外罩一件半旧的藏青色斗篷,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或许是去探望了同袍旧友。
贾蓉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淫笑瞬间凝固,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到脚。
对上王程那冰冷的目光,他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首冲天灵盖,腿肚子都有些发软。
那日被尤三姐痛骂的场景涌上心头,那点色厉内荏的勇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王侯爷”
贾蓉的声音干涩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误会,都是误会小弟只是,只是看这两位小兄弟面生,想问个路,问个路”
“问路需要动手动脚?”
王程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千钧重压,“贾蓉,看来上次的教训还不够深刻。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惊雷炸响在贾蓉耳边。
他浑身一哆嗦,再不敢多言半句,连滚带爬,狼狈不堪地窜入人群中,眨眼间就跑得没影了。
王程这才低头,看向怀中依旧有些瑟瑟发抖的“少年”。
离得近了,更能看清对方那过于秀美的五官,以及那双因为受惊而氤氲着水汽、如同小鹿般清澈又惶恐的眼眸。
他松开扶住对方的手臂,退开半步,保持着适当的距离,语气缓和了些许:“没事了。那人是个纨绔无赖,日后遇到,避开便是。”
他见对方衣着虽普通,但气质清贵,皮肤细腻,不似寻常人家,只当是哪个书香门第偷跑出来玩的小“公子”,并未多想。
柔福帝姬此刻心跳如擂鼓,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脸颊滚烫,连耳根都红透了。
她做梦也没想到,与心中英雄的第一次见面,竟是在如此窘迫又又如此令人心安的情景下。
他救了她!
他的手臂那样有力,他的怀抱那样安稳,他的声音那样动听!
她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王程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深邃的眼眸仿佛有魔力,要将她的魂魄都吸进去。
之前所有的想象和传闻,在这一刻都有了真实的依托,甚至比想象中更加英武,更加令人心折。
“多多谢将军援手。”
她慌忙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掩饰不住的羞怯与激动。
蕊初也赶紧上前,心有余悸地行礼:“多谢侯爷!”
王程微微颔首,见对方无碍,便道:“举手之劳。天色己晚,二位还是早些归家吧,免得家人担忧。”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便朝着将军府大门走去,守卫的甲士见他回来,立刻恭敬地行礼开门。
柔福帝姬痴痴地望着他那挺拔如岳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朱漆大门缓缓合拢,仿佛将她的魂儿也关在了里面。
她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弹,只觉得方才被他扶过的后背,依旧残留着那灼人的温度,还有那股独特的、令人心安的男子气息,萦绕不散。
“帝姬帝姬?”
蕊初小声唤道,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人走了,咱们咱们快回去吧!再晚真来不及了!”
柔福帝姬这才如梦初醒,一股巨大的失落和难以言喻的甜蜜同时涌上心头。
她最后望了一眼那紧闭的府门,咬了咬唇,低声道:“走吧。”
主仆二人一路紧赶慢赶,险之又险地在宫门下钥前溜了回去。
然而,她们私自出宫的行踪,终究还是被发现了。
毕竟帝姬久不露面,又有人看见她们鬼鬼祟祟,稍加查问便露了馅。
紫宸殿内,宋钦宗赵桓面色铁青,看着跪在下方面色苍白、泫然欲泣的妹妹,又是心疼又是后怕,更多的却是愤怒。
“胡闹!简首是无法无天!”
赵桓一拍御案,气得手指发抖,“你可知那宫外是何等险恶?若是今日没有王程恰好路过,你被那起子混账东西欺辱了去,你让朕你让皇家颜面何存?!你让朕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
柔福帝姬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地落下,心中既委屈又后怕,但更多的,却是回想起王程出现时那份难以言喻的心安与悸动。
“皇兄臣妹知错了”她哽咽着,不敢辩驳。
“知错?朕看你是不知天高地厚!”
赵桓余怒未消,“从今日起,禁足一个月!没有朕的旨意,不许踏出寝宫半步!好好给朕闭门思过!蕊初那奴婢,杖责二十,以儆效尤!”
柔福帝姬被宫人带回自己的寝宫,宫门落锁,真正开始了禁足生涯。
窗外月色清冷,透过窗棂洒在冰凉的地面上。
她躺在锦被中,却毫无睡意。
白天的经历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贾蓉那令人作呕的调戏,惊慌失措的后退,然后便是那道如同神兵天降的身影。
他扶住她时手臂的力量,他训斥贾蓉时冰冷的眼神,他低头看她时那短暂缓和的目光,还有那句“没事了”
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反复咀嚼,滋味复杂。
委屈、后怕渐渐褪去,剩下的,是一种酸酸甜甜、酥酥麻麻的感觉,像是有无数只小蚂蚁在心尖上轻轻啃噬。
她翻了个身,将滚烫的脸颊埋进柔软的枕头里,唇角却不受控制地,悄悄弯起了一个羞涩而又甜蜜的弧度。
脑海中,王程那挺拔的身影、冷峻的侧脸,挥之不去。
这一夜,少女的春梦里,终于有了那大英雄清晰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