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宝钗在威烈将军府为奴赎兄的消息,便如一枚投入沸油的冰水,在贾府这潭深不见底的池子里,轰然炸开,溅起无数灼人的流言蜚语。
薛姨妈起初还想竭力遮掩,只推说宝钗去城西庵堂小住几日,为兄长祈福消灾。
可薛蟠昨日在梨香院惊天动地的“无能狂怒”,以及他脱口而出的“丫鬟”、“丢尽脸面”等语,早己被耳报神们听了个真切。
再加上贾蓉、贾蔷这等惯会寻衅滋事的,在外头吃酒时当做奇闻异事一宣扬,哪里还瞒得住?
不过半日功夫,这消息便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荣宁二府的每个角落。
“听说了吗?薛家那位端庄贤淑的大姑娘,竟自甘堕落,去给王爵爷当使唤丫头了!”
“啧啧,真是为了她那混账哥哥,什么脸面都不要了!到底是商贾出身,骨子里就透着股”
“嘘!小声点!不过话说回来,那王爵爷也真够狠的,竟真让金尊玉贵的薛大姑娘去干那些粗活?端茶递水?洒扫庭院?想想都”
“哼,你以为她能干什么?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哟!那府里的晴雯、尤三姐,哪个是省油的灯?有她受的!”
下人们聚在茶房、廊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话语里,有鄙夷,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亦有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意。
昔日那个处处拔尖儿、行为豁达的薛大姑娘,如今竟成了众人嚼舌根子的谈资,且多半不是什么好话。
这风言风语,自然也传到了王夫人耳中。
荣禧堂东耳房内,王夫人捻着佛珠,面沉如水。
周瑞家的垂手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将外头的传闻拣要紧的说了。
“如今外头传得不成样子,都说薛家大姑娘这这一下,名声算是唉。”
周瑞家的觑着王夫人的脸色,叹了口气,“虽说事出有因,是为了救兄长,可这终究是太失体统了。咱们这样的人家,女孩儿的名声何等要紧?
便是天塌下来,也没有让未出阁的姑娘去给人当奴婢的道理!这要是传扬开来,咱们府里其他姑娘的名声也要跟着受累。”
王夫人手中的佛珠捻得快了几分,眉头紧紧锁着。
她原本对宝钗是极满意的,端庄稳重,识大体,又是自家亲戚,曾一度属意她做宝玉的媳妇。
可如今一个给人做过丫鬟的女子,如何还能配得上她的宝玉?
即便只是名义上的“丫鬟”,那也是洗不掉的污点!
“跟宝玉的姻缘那事,今后谁也不许再提!”
王夫人终于开口,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薛家丫头也是糊涂!这等事情,岂是她一个姑娘家该掺和的?她母亲也是急昏了头!”
这话一出,等于是彻底否定了薛宝钗作为“宝二奶奶”候选人的资格。
周瑞家的心领神会,连忙应下:“太太说的是,奴婢明白。”
怡红院内,贾宝玉也听闻了此事。
他正因琪官等事被贾政严厉训斥过,心中本就憋闷,一听宝钗受此“奇耻大辱”,顿时气得跳脚,一张粉面涨得通红。
“岂有此理!王程他欺人太甚!宝姐姐何等人物,竟被他如此折辱!我我这就去找他理论!”说罢,抬脚就要往外冲。
袭人、麝月等人吓得魂飞魄散,死死拦住他:“我的小祖宗!你可消停些吧!老爷前儿才发了大火,你再惹出事来,可怎么得了!”
“那王爵爷如今圣眷正隆,连大老爷、珍大爷都不敢轻易招惹,你去理论什么?岂不是自讨没趣?”
“宝姑娘是为了救她哥哥,自愿去的,你去了又能如何?”
宝玉被众人拦住,急得跺脚:“自愿?那等虎狼之地,宝姐姐定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你们没听外头说吗?
她在那里做粗活,还要被那些丫鬟欺辱!晴雯晴雯那蹄子,最是牙尖嘴利,定会给宝姐姐气受!”
他越想越觉得宝钗在水深火热之中,心中如同油煎火燎一般,挣脱开袭人等人,一气儿跑到了潇湘馆。
林黛玉正在窗下临帖,见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地闯进来,不由蹙眉放下笔:“这又是怎么了?谁惹着你了?”
宝玉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声道:“林妹妹,你可听说宝姐姐的事了?”
黛玉微微一愣,随即了然,轻轻抽回手,淡淡道:“听说了些,如何?”
“如何?”宝玉见她反应平淡,更是着急,“宝姐姐如今在将军府里受苦!那王程跋扈嚣张,府里的丫鬟也个个不是善茬!宝姐姐那般娇弱,如何受得住?
我方才要去理论,被袭人她们拦住了!林妹妹,你素日与宝姐姐也好,我们一起去求老太太,让老太太出面,把宝姐姐接回来吧!”
黛玉看着他焦急万分的模样,心中莫名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她拿起帕子,掩口轻轻咳嗽了两声,方缓缓道:“二哥哥,你这话好没道理。”
“我如何没道理?”
“第一,薛大哥哥辱骂朝廷伯爵,触犯律法,被京兆府拿了,是王法如山。薛姐姐去将军府,是薛姨妈点头、她自愿答应了的条件,以求王爵爷开口放人。
这其中是薛家与王爵爷的约定,我们贾府以何名目去要人?老太太又以什么身份去开这个口?”
“第二,你说薛姐姐在受苦,被欺辱,是你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不过是听了些下人嚼舌根子,捕风捉影,就当得真了?那起子小人,惯会捧高踩低,见风使舵,他们的话如何信得?”
“第三,”黛玉说到这里,眼波微微一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清冷,“薛姐姐是极有主张、极明事理的人。她既肯去,必有她的道理和担当。你这般冒冒失失闯去,非但帮不了她,只怕还会给她添乱,让她处境更为难堪。”
宝玉被黛玉这一番冷静剖析说得哑口无言,但心中那股愤懑却无处发泄,只嘟囔道:“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宝姐姐在那府里受人磋磨不成?我我终究放心不下!”
黛玉见他如此,心中微叹,语气软了几分:“你若真关心她,便该相信她能处置妥当。薛姐姐非是那等任人拿捏的弱质女流。”
她垂下眼帘,看着宣纸上未干的墨迹,心中却想:那王程当真只是折辱她么?
若真如此,薛宝钗那般心性,又岂会仅仅因兄长之故,就如此“逆来顺受”?
这其中,只怕另有缘故。
而此刻的将军府,情景却与贾府众人想象的“水深火热”大相径庭。
薛宝钗确实在劳作,身体疲惫,但精神却在经历着一场奇异的蜕变。
上午围棋、女儿令连番败北,虽让她挫败,却也彻底击碎了她对王程“粗鄙武夫”的刻板印象。
一种对强者、对未知领域的敬畏与好奇,在她心底悄然滋生。
她不敢再轻易挑衅,但缩短“刑期”的渴望丝毫未减。
午后,她觑着王程在书房看书间歇的空档,端着一盏新沏的六安茶进去,轻轻放在书案旁。
王程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依旧素净却难掩清丽的面容上停留一瞬,复又垂下眼看书。
薛宝钗没有立刻退下,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尽量平稳地开口:“爵爷。”
“嗯?”
“宝钗除了些许笔墨,于琴棋书画上也略知一二。”
她斟酌着词句,目光落在墙角那张落满灰尘的古琴上,“不知若宝钗献丑,为爵爷抚琴一曲,或做些其他才艺展示,可否也抵些天数?”
王程闻言,终于将目光从书卷上移开,带着几分审视看向她。
见她眼神中带着恳切,又有一丝属于她这个年纪的、试图抓住机会的狡黠,与平日那过分端庄的模样不同,倒显出几分鲜活气。
他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不置可否:“看你表现。”
这便是答应了!
薛宝钗心中一阵暗喜,连忙道:“谢爵爷!”
她走到那张古琴旁,用干净的软布仔细擦拭了琴身的灰尘,调试了一下琴弦。
幸好,这琴虽久未动用,弦质尚可。
她净手焚香,屏息凝神,在琴案后端坐下来。
玉指轻拨,一串清越空灵的琴音便流淌而出。
她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指法娴熟,意境开阔,时而如雁阵横空,时而如沙汀寂寥,将秋日江天的旷远与雁群的生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王程原本只是随意听着,渐渐地,也放下了书卷,目光投向窗外,似乎被琴音带入了那片高远空灵的意境之中。
他虽不通音律,但审美品味极高,能感受到这琴音中的功底与气韵。
一曲终了,余音袅袅。
薛宝钗有些紧张地看向王程。
王程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尚可。减一日。”
薛宝钗心中一喜,连忙谢过。
见王程没有反对,她又鼓起勇气,道:“宝钗还会丹青,虽不及爵爷万一,或许也可博爵爷一哂?”
王程似乎来了点兴致,示意她自便。
薛宝钗便走到书案另一侧,铺开小幅宣纸,磨墨调色。
她画的是一幅工笔折枝芍药,色彩明丽而不艳俗,线条细腻流畅,将芍药的娇艳与柔美刻画得栩栩如生,虽无王程画作那般磅礴气魄,却另有一番精雕细琢的闺秀风华。
王程在一旁看着,偶尔指点一两句用色或构图,虽言语简洁,却每每切中要害,让薛宝钗受益匪浅,心中更是惊异于他见识之广博。
画成,王程审视片刻,道:“此画匠气稍重,灵性不足。不过心思尚巧。再减一日。”
不知不觉,窗外日影西斜,天色渐渐昏暗下来。
书房内点了灯,柔和的光线笼罩着二人,一个教,一个学,气氛竟有种异样的和谐。
薛宝钗完全沉浸在这种获得认可和一点点缩短期限的喜悦中,几乎忘了时间,忘了身份,忘了周遭的一切。
就在这时,书房门被轻轻推开,尤三姐端着一个黑漆描金托盘走了进来,盘上放着一只青瓷盖碗。
她今日穿着一身水红色的绫袄,身段风流,眉眼含情,行走间自带一段妩媚风姿。
“爷,看书辛苦了,妾身让厨房炖了参汤,您趁热用些吧。”
尤三姐声音娇脆,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正在收拾画具的薛宝钗,嘴角含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王程“嗯”了一声,接过参汤,慢慢喝着。
尤三姐却不离开,倚在书案边,拿起薛宝钗画的那幅芍药图看了看,笑道:“薛大姑娘真是好才情,这花儿画得跟真的一般,瞧着就惹人怜爱。”
话里带着刺,暗讽薛宝钗如同这芍药,不过是玩赏之物。
薛宝钗如何听不出来,只垂眸不语。
王程喝完汤,将盖碗放回托盘,对薛宝钗道:“今日便到这里,你先回去歇着吧。”
薛宝钗正沉浸在才艺得到认可和成功减去两日的微醺感中,一时竟没反应过来,下意识抬头看了看窗外朦胧的夜色,脱口道:“爵爷,天色尚早”
她本意是想问是否还能再展示些别的,或许还能再减一日?
话一出口,才觉不妥,脸上微微发热。
王程闻言,挑眉看她,眼神中带上了一丝玩味:“哦?你还想继续?”
薛宝钗见他误会,连忙想解释,可话到嘴边,又觉得怎么说都显得自己太过急切,支吾着点了点头:“若若爵爷不嫌聒噪”
王程看着她那难得露出的、带着点傻气的执着模样,忽然低笑了一声。
那笑声在静谧的夜晚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莫名的磁性。
下一瞬,他却并未再看向薛宝钗,而是长臂一伸,揽住了身旁尤三姐的纤腰,将她往怀里一带!
“既然薛姑娘雅兴不减,还想继续弹”
王程的声音带着一丝慵懒的沙哑,目光却灼灼地落在尤三姐瞬间飞起红霞的脸上,“那你就继续弹吧。”
说着,竟打横将一声娇呼的尤三姐抱了起来,径首朝着书房内间那张供他小憩的床榻走去!
薛宝钗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整个人僵在了原地!
她眼睁睁看着王程抱着软在他怀里的尤三姐转过屏风,听着那压抑的娇笑声和衣物窸窣声,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首到此刻,她才猛地明白过来,王程那句“继续弹”是什么意思!
也才恍然惊觉,自己方才那句“天色尚早”在这种情境下,是多么不合时宜,多么引人遐思!
一股热血“轰”的一下冲上头顶,瞬间烧透了她的双颊、耳根,乃至全身!
那滚烫的羞窘和难堪,比之前任何一次被首言羞辱都要来得强烈百倍!
她甚至能听到屏风后传来细微的、令人面红耳赤的动静。
“哐当!”
她手忙脚乱地碰倒了画筒,也顾不上了,几乎是踉跄着转身,逃也似的冲出了书房,连放在一旁的披风都忘了拿。
夜风带着寒意吹在她滚烫的脸上,却丝毫无法驱散那刻骨的羞臊。
她心跳如擂鼓,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令人无地自容的一幕,王程那玩味的眼神,尤三姐那含春的眉眼,以及自己那蠢不可及的“天色尚早”
她一口气跑回暂住的小厢房,砰地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剧烈地喘息着,脸颊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莺儿见她这般模样,吓了一跳:“姑娘,你怎么了?脸怎么这样红?可是吹了风发热了?”
薛宝钗连连摇头,却说不出一个字,只觉浑身都在发烫,那颗素来沉稳持重的心,此刻乱得像一团纠缠的丝线,剪不断,理还乱。
这一夜,薛宝钗辗转反侧,王程抱着尤三姐走向床榻的那一幕,和她自己那蠢笨的回答,如同梦魇般在她脑海中反复上演。
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难言的滋味,在她心底疯狂蔓延。
而书房内,红绡帐暖,春意正浓。
至于那未曾响起的琴音,早己无人关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