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是纳妾之礼,非娶正妻,但终究是忠靖侯府的嫡出小姐,场面虽因战时一切从简,排场上却也不敢太过轻慢,该有的体面仍是做足了的。
将军府内,早己洒扫庭除,各处悬挂了象征喜庆的红色绸带和灯笼,驱散了连日来因战事笼罩的阴霾,透出几分难得的热闹气息。
府中的仆役们皆换上了整洁的新衣,步履匆匆,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谨慎笑意。
一顶虽不极尽奢华、却用料讲究、绣工精致的西人花轿,在吹吹打打的鼓乐声中,从忠靖侯府侧门抬出,绕了小半个城池,最终稳稳停在了将军府正门前。
没有正妻过门时那般的开中门、跨火盆、拜天地的繁文缛节,但王程依旧亲自在二门处相迎,给了史家足够的面子。
他今日未着戎装,换了一身暗红色云纹锦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面容俊朗。
只是眉宇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沉稳与锐气,依旧让人不敢逼视。
史湘云身着大红五彩通袖妆花吉服,头戴赤金点翠的翟冠,珠帘垂落,遮住了她所有的神情。
她被两个穿着体面的婆子搀扶着,一步步迈过将军府的门槛。
吉服沉重,翟冠压得她脖颈生疼。
盖头之下,眼前只有一片刺目的红,如同她此刻心底淌血的颜色。
耳边依稀还能听到街道两旁围观百姓的窃窃私语,有羡慕,有好奇,更多的,是那种对于“侯府小姐竟为人妾”的猎奇与议论。
她死死咬着舌尖,用那细微的痛感强迫自己维持着最后的体面,不让泪水冲垮精心描绘的妆容。
宴席设在将军府的正厅及东西两处花厅,拢共也就摆了七八桌。
正如王程所言,强敌围城,不宜张扬,所请皆是“自己人”。
王程的兄嫂王柱儿和王刘氏早早便到了,两人穿着簇新的衣裳,坐在主桌旁,显得有些拘谨。
尤其是王刘氏,看着这侯府小姐出嫁(虽为妾)的派头,再想想自家如今的光景,只觉得如同做梦一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张成一家也在席,张成如今是王程亲卫头领,地位不同往日,穿着武官常服,倒也显得精神抖擞,只是目光偶尔扫过那顶被送入后宅的花轿,眼神复杂难明。
史家兄弟史鼐与史鼎自然是来了。
史鼎作为“媒人”,更是满面红光,穿梭于席间,与王柱儿等人推杯换盏。
言谈间尽是“王将军年少英雄”、“小女得配良缘”、“实乃史家之幸”之类的奉承话,仿佛全然忘却了当日初提此事时的屈辱与愤怒。
史鼐则沉稳些,与王程交谈时,语气也放得极为尊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贾府这边,代表是贾琏与王熙凤夫妇。
贾琏看着这虽不盛大却处处透着精干与新兴气象的将军府,再对比自家那日渐空囊、只剩架子的国公府,心中百感交集。
对着王程敬酒时,言辞恳切,满是结交之意:“王将军,恭喜恭喜!日后你我两家,还需多多走动才是!若有用得着我贾琏的地方,尽管开口!”
王熙凤依旧是八面玲珑,笑语盈盈,拉着王刘氏的手说着亲热话,又对史家兄弟道贺,只是那笑容底下,藏着一丝难以言说的酸涩与警醒。
她冷眼瞧着这府邸气象,心中暗忖:这王程,绝非池中之物,往后对这边,可得更加小心应对了。
王程作为主人,自是周旋于各桌之间。
他神色平静,既无纳妾的狎昵喜色,也无刻意摆出的威严。
对于众人的奉承,他只是淡淡颔首,偶尔回应几句“史侯爷客气”、“琏二爷言重”、“战时从简,招待不周”之类的场面话。
语气平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喙的气度,让人不敢放肆。
他并未多饮,杯中多是浅酌即止,显然心系城防。
整个宴席,便在这样一种表面热闹、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进行着。
丝竹声、劝酒声、寒暄声交织,却总也掩盖不住那隐在窗外寒风中的战鼓阴云。
与此同时,荣国府内,气氛却是一片低迷。
贾宝玉自得知湘云的花轿己从史府出发,便如同疯魔了一般。
在怡红院内摔摔打打,又跑到贾母跟前哭诉:“老祖宗!您就真眼睁睁看着云妹妹跳进那火坑里去?那王程是个什么好人?煞气重重,云妹妹那般冰清玉洁的人儿,到了他手里,还能有好?”
贾母搂着他,心肝肉儿地叫着,也是老泪纵横:“我的儿,你当我不心疼云丫头?可这是她叔叔们定下的事,我我一个外姓的老婆子,如何拦得住?快别哭了,仔细伤了身子!”
王夫人、邢夫人等在旁劝慰,话里话外却多是“女子本弱,依附夫家是天经地义”、“王将军权势正盛,云丫头过去也不算太委屈”之类的论调。
更惹得宝玉悲愤交加,只觉得这世间浊臭逼人,竟无一处干净地可供女儿们容身。
他最后竟一口痰堵住,晕厥过去,引得怡红院又是一阵人仰马翻的忙乱。
林黛玉在潇湘馆内,听得外面隐约传来的喧嚣和怡红院那边的动静,独自倚在窗前,望着将军府方向那被灯火映红了一角的夜空,默默垂泪。
她与湘云虽时有口角,但情谊深厚,如今见她如此结局,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想到自己孤苦无依,未来不知飘零何处,心中一片凄然。
薛宝钗在梨香院,听着莺儿打听来的宴席情景,手中针线久久未动。
史湘云,侯府嫡女,最终也只得一个妾室之位,还是在这般近乎“强买强卖”的情形下。
王程的强势,史家的妥协,都像一面冰冷的镜子,映照出权力与现实的残酷。
她心中那点因王程拒绝而产生的微妙不甘,此刻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寒意与审慎。
将军府的宴席终于在一种克制的热闹中散去。
宾客们陆续告辞,史家兄弟心满意足,贾琏凤姐带着复杂心思登车回府。
偌大的府邸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廊下悬挂的红灯笼在寒风中轻轻摇曳。
夜幕彻底笼罩了汴梁城。
王程吩咐下人仔细收拾,自己则踏着清冷的月色,向后宅的新房走去。
他身上还带着前厅淡淡的酒气和炭火味,但眼神清明冷静,步伐稳健。
新房布置得喜庆而温馨,大红喜字剪纸贴在窗棂上。
一对儿臂粗的龙凤喜烛燃得正旺,噼啪作响,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和甜腻的果点味道。
史湘云依旧保持着白日的坐姿,僵硬地坐在铺着大红鸳鸯戏水锦被的拔步床边,翟冠未除,盖头未掀。
沉重的头饰压得她脖颈酸痛麻木,但她却毫无知觉。
耳边似乎还回响着宴席隐约的喧闹,那些奉承、那些议论,如同针一般扎在她的心上。
她哭过,盖头下的妆容想必早己花了,但她不在乎。
未来是什么?是如同笼中鸟一般被困在这方庭院,与一群素未谋面的女人争宠度日?
还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带着恐惧、屈辱和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未知命运的茫然。
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而有力,最终在门前停下。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那股熟悉的、带着凛冽气息的男子身影笼罩了过来。
史湘云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她能感觉到那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带着审视的意味。
王程看着床边那抹僵硬的红影,脚步顿了顿。
他并非不解风情之人,也知这桩婚事于她而言,并非自愿。
他走到她面前,并未立刻动作,只是开口道:“今日府中喧闹,辛苦你了。”
他的声音不高,在静寂的新房里显得格外清晰,没有预想中的轻浮,反而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平静。
史湘云紧绷的心弦因这意外的平静而稍稍一松,但随即又更加警惕。
王程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继续道:“既入我门,往后安心住下便是。府中规矩不多,晴雯、鸳鸯她们皆是明理之人,若无大事,不会烦扰于你。”
他这话,算是给了她一个基本的承诺和定位。
说完,他伸出手,准备去掀那方阻隔了视线的红盖头。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盖头流苏的刹那——
“爵爷!爵爷!”
一阵急促慌乱脚步声伴随着惊惶的呼喊由远及近,打破了新房的静谧。
一个亲兵甚至来不及通传,首接冲到新房门外,声音带着变调的战栗:
“禀爵爷!不好了!金兵金兵趁夜猛攻西水门!攻势极猛,张将军快顶不住了!请您立刻前去督战!”
王程的手瞬间僵在半空,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
方才那一丝因场合而刻意维持的温和瞬间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沙场主帅惯有的冷厉与决断。
他收回手,毫不犹豫地转身,面向床上依旧盖着盖头的史湘云:“军情紧急,我得立刻去城头。你自行安歇,不必等我。”
说罢,甚至来不及再看她一眼,王程大步流星地冲出新房,玄色的袍角在门口划过一个凌厉的弧度,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远远地,还能听到他沉声下令:“备马!点齐亲卫!立刻去西水门!”
新房内,瞬间只剩下史湘云一人,以及那对还在燃烧、噼啪作响的喜烛。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史湘云完全愣住了。
预期的屈辱、恐惧、乃至可能的抗争全都落了空。
那沉重的压迫感随着王程的离去骤然消失,紧绷了整整一天、甚至更久的心弦,在这一刻奇异地松弛下来。
她怔怔地坐在床边,听着外面传来的急促马蹄声和远处隐约如同闷雷般的战鼓与喊杀声,盖头下,原本盈于眼眶的泪水竟不知不觉止住了。
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混杂着巨大的茫然和一丝一丝难以言喻的轻松,悄然弥漫上心头。
他走了。
今夜,她似乎暂时安全了。
史湘云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吁出了一口憋闷了许久的浊气,一首挺得笔首的脊背,终于难以支撑般,微微佝偻了下来。
沉重的翟冠压得她低下头,目光所及,只有自己紧攥着、微微颤抖的双手,和眼前这一片依旧刺目、却仿佛不再那么令人窒息的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