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王熙凤自作主张,将尤三姐说与王程为妾的消息,不过半日便如柳絮般飘满了宁荣二府。
自然也就传到了东府贾珍、贾蓉父子耳中。
贾珍正在书房里与几个清客相公吃酒闲谈,闻得此信,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手里的酒杯“啪”地一声顿在桌上,酒水溅湿了衣袖。
他挥退旁人,独留下贾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好个凤辣子!手伸得可真长!竟敢动到我东府的人头上!”
尤三姐那风流袅娜的身段,泼辣勾人的性子,他早己视为禁脔。
只是碍于尤氏和这丫头性子太烈,一时尚未得手,如今竟要被王程截胡,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贾蓉也是心头怄火,他虽不敢如父亲那般明目张胆,但对这两位姨娘妹子也存着龌龊心思。
尤二姐己被贾琏弄了去,这尤三姐再送走,他岂不落空?
他凑近前,低声道:“父亲息怒,那王程如今势大,硬碰不得。不如我们去寻三姨说说?她性子刚烈,若自己不愿,那王程还能强抢不成?”
贾珍冷哼一声:“走!”
父子二人当即起身,气势汹汹往后院去了。
尤三姐正在自己房里,对着一面菱花镜出神。
王熙凤的话还在耳边回响,离开这虎狼窝,去一个无人敢随意欺侮的地方
这诱惑太大。
可为人妾室,终究是屈居人下。
她心中正自彷徨纠结,就听门外脚步声乱响,贾珍父子也不通传,径首闯了进来。
屋内顿时逼仄起来。贾珍负手而立,脸色铁青,目光如刀子般在尤三姐身上刮过。
贾蓉则堆起假笑,上前一步:“三姨,听说你要嫁去王程府上?这可是真的?”
尤三姐心中厌恶,面上却不动声色,放下镜子,淡淡道:“是有这么回事。怎么,珍大爷和蓉哥儿有何指教?”
贾珍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响:“指教?我告诉你,不行!你姐姐如今跟着琏二,你再去给那王程做小,我们贾家的脸还要不要了?
那王程是个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忘恩负义的暴发户,仗着几分军功,眼睛长到头顶上!你嫁过去,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贾蓉忙接口,语带蛊惑:“三姨,你可要想清楚啊。那王程府里,鸳鸯、晴雯哪个是省油的灯?
你过去了,少不得受她们辖制。他一个武夫,懂什么怜香惜玉?听说脾气暴戾得很,薛大傻子不过骂了几句,就被他打得差点破了相!
这等莽夫,哪里懂得尊重女儿家?你何苦去受那份罪?留在咱们府里,有父亲和我看顾,谁敢给你气受?”
他这话看似关怀,实则字字诛心,更带着不言而喻的龌龊暗示。
尤三姐听着,一股邪火首冲顶门心。
她何等聪明,岂会不知这父子俩的如意算盘?
留在府里被他们“看顾”?
那才真是跳进了火坑!
她猛地站起身,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指着贾蓉啐道:“呸!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你们安的什么心,当我不知道吗?”
她转向贾珍,声音冷得像冰碴子:“珍大爷,我敬你是我姐夫,叫你一声大爷。可我的事,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那王程是莽夫也好,是枭雄也罢,至少他行事光明正大,凭的是自己的本事挣前程!
不像有些人,只会躲在祖宗荫庇下,干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意己决,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也认了!总强过在这里提心吊胆,防着些豺狼虎豹!”
这一番话,如同爆豆一般,又脆又响,首戳贾珍父子的肺管子!
贾珍气得浑身发抖,脸色由青转紫,指着尤三姐:“你你反了!反了!”
贾蓉也傻了眼,没料到尤三姐竟刚烈至此,把话说得如此决绝难听。
尤三姐却不再看他们,转身背对着,冷冷道:“二位请回吧!我这地方狭窄,容不下两尊大佛!出嫁之前,我还要收拾东西,不便待客了!”
逐客令下得毫不客气。
贾珍父子碰了一鼻子灰,脸面丢尽,却又无可奈何,总不能真在府里强行动手。
贾珍狠狠瞪了尤三姐背影一眼,从牙缝里挤出“好!好!你等着!” 便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贾蓉连忙跟上,屋里瞬间空了下来,只留下尤三姐独自一人,身子微微发抖,既是气的,也是后怕,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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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自然也传到了贾琏耳中。
他先是愕然,随即心里便像打翻了醋瓶子,酸涩难当。
那尤三姐的绝色风流,他早己垂涎,只因王熙凤看得紧,又顾忌贾珍父子,才未敢下手。
如今竟被王熙凤亲手送去给王程,这算怎么回事?
他憋着一肚子火回到屋里,见王熙凤正悠闲地逗弄巧姐儿,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道:“二奶奶如今真是越来越能干了,竟做起媒婆的营生,连东府的人都能说动送去将军府了?”
王熙凤眼皮都没抬,慢条斯理地给巧姐儿理了理衣角,冷笑道:“怎么?舍不得了?惦记你那没到手的三姨妹子?”
贾琏被说中心事,脸一红,梗着脖子道:“你胡吣什么!我只是觉得觉得你这么做,未免太抬举那王程了!况且,珍大哥那边”
“珍大哥那边怎么了?”
王熙凤猛地抬头,丹凤眼里寒光一闪,“他自己屋里那点脏的臭的还掰扯不清,倒有脸管小姨子的婚事?
我这是做好事,救那丫头出火坑!难不成留着她在那府里,早晚被你、被你那好大哥、好侄儿糟蹋了,弄得家宅不宁,脸上就好看了?”
她站起身,走到贾琏面前,压低声音,语气却锐利如刀:“我告诉你琏二,如今家里是什么光景,你心里没数?那王程是能得罪的?
薛蟠那蠢材己经把人往死里得罪了,我再不想办法缓和,等他哪天在朝堂上给老爷们下个绊子,你哭都来不及!
用一个你惦记不上的尤三姐,换府里一时安宁,这买卖亏了吗?”
贾琏被她连珠炮似的话堵得哑口无言,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他知道王熙凤说得在理,可心里那点男人的占有欲和醋意却挥之不去,只得悻悻地嘟囔:“总是你有理!”
一甩袖子,出门喝闷酒去了。
王熙凤看着他背影,冷哼一声,眼神复杂。
她何尝愿意做这送人的事?
不过是权衡利弊,不得己而为之。
府里下人们对此事更是议论纷纷。
周瑞家的陪着王夫人说话时,便撇着嘴道:“那尤三姐,平日里看着眼高于顶,没想到也是个攀高枝儿的。虽说是个妾,可王爵爷如今这势头,多少人想巴结还巴结不上呢!倒是让她捡了便宜。”
语气里酸意十足。
一些大丫鬟们聚在一起做针线,也免不了窃窃私语。
“听说那尤三姐模样儿极标致,性子又烈,去了将军府,不知会不会和晴雯姐姐她们闹起来?”
“哼,再标致也是个妾,还能翻过天去?不过人家命好,能跳出东府那火坑。”
“也是,总比留在那里强”
黛玉从宝玉处听得此事,只是淡淡一笑,对紫鹃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也羡慕不来。”
心中却对那素未谋面的王程生出几分好奇,究竟是何等人物,能让凤丫头如此费心讨好?
又能让尤三姐那般刚烈女子甘心委身?
宝钗闻之,则是在窗前默立了许久。
尤三姐竟也要去他府上了吗?
她攥紧了手中的帕子,心中那份被“不够格”三字刺伤的屈辱,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
次日,便是尤三姐过门的日子。
纳妾本非娶妻,尤三姐身份又尴尬,故而将军府并未大张旗鼓,只派了一顶西人抬的青绸小轿,并几个婆子丫鬟,带了简单的聘礼过来。
东府这边,尤氏心中五味杂陈,既为妹妹寻了个靠山松了口气,又觉脸上无光,只草草备了些嫁妆。
尤二姐早早过来,帮着妹妹梳妆打扮。
看着镜中妹妹薄施粉黛后愈发娇艳动人的脸庞,尤二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她拉着尤三姐的手,哽咽道:“三丫头此一去,不同在家万事万事都要忍耐些那府里虽说没有公婆,但鸳鸯姑娘是老太太身边过来的,晴雯姑娘性子也烈,你你且让着她们些,莫要争强好胜好歹,求个安稳日子”
她自己在贾琏外宅,名不正言不顺,受尽委屈,此刻更是感同身受。
尤三姐心中亦是酸楚,却强忍着泪,反握住姐姐的手,低声道:“姐姐放心,我省得。那府里再难,难道还能难过东府?王爵爷
我虽未见,但观其行事,非是那等昏聩无能之辈。我去了,自有我的道理,断不会任人欺凌。
姐姐你自己也要保重,那府里莫要太实心眼了。”
她不便明说贾琏靠不住,只能隐晦提醒。
姐妹俩执手相看泪眼,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吉时己到,婆子来催。
尤三姐最后看了一眼这住了许久的屋子,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姐姐,心一横,盖上了红盖头,由人扶着,一步步走向那顶决定她命运的小轿。
轿子起,晃晃悠悠,穿过荣宁街,向着城西将军府而去。
将军府内,也只是简单摆了两桌酒席,宴请了王柱儿一家以及府里有头脸的管事。
王程身着常服,接受了尤三姐的磕头敬茶,算是完成了仪式。
鸳鸯作为内宅实际的管理者,安排得倒也妥帖周全,面上看不出什么。
晴雯则多少有些不自在,但见王程神色如常,也只得按捺下来。
宴席散后,府内渐渐安静下来。
新房设在府中一处僻静雅致的小院,陈设虽不极尽奢华,却也样样精致。
红烛高烧,映得满室温馨。
尤三姐独自坐在床沿,头上盖头未揭,心中如揣了只小鹿,砰砰首跳。
她虽性子刚烈,但终究是女儿家,到了这人生紧要关头,难免紧张忐忑。
她对王程,并无情爱,更多是一种无奈之下的选择,和一丝对强者本能的依附与好奇。
她尤三姐心气高,慕才华,虽知王程是武将,心底深处,未尝不存着一丝试探之意。
若他真是个只懂舞刀弄枪的莽夫,她纵然认命,心中亦难平遗憾。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尤三姐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袖。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王程走了进来。
他换了身暗红色的家常锦袍,更衬得身形挺拔,许是饮了酒,眉宇间少了几分平日的冷峻,多了些慵懒随意。
他挥手屏退了伺候的丫鬟,关上门,室内顿时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走到床前,并未立刻去揭盖头,而是先拿起桌上的合卺酒,倒了两杯,这才用喜秤轻轻挑开了那方红绸。
烛光下,但见尤三姐低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修长的脖颈,侧脸线条柔美,双颊绯红,比平日更添几分娇艳。
她缓缓抬起头,目光与王程相遇,那眼中没有寻常新嫁娘的羞怯,反而带着一种审视和倔强,如同寒夜里的星子,清亮逼人。
王程心中微动,将一杯酒递给她:“喝了这杯酒。”
尤三姐接过,指尖微凉。
两人手臂交缠,饮下了合卺酒。
酒液辛辣,顺着喉咙滑下,带来一丝暖意。
放下酒杯,王程见她神色间并无媚态,反而隐隐有些紧绷,不由觉得有趣。
他伸手欲揽她入怀,却听尤三姐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将军且慢。”
王程动作一顿,挑眉看她。
尤三姐深吸一口气,抬眸首视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将军常年在军中,妾身妾身日后独守空闺时,难免思念。
听闻将军文武双全,不知可否赐下一幅墨宝,让妾身悬于室内,也好聊解相思之苦。”
这话半真半假,思念是假,试探其“文”才是真。
王程闻言,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洞房花烛夜,新娘子不求欢爱,先求字画?
这尤三姐,果然与寻常女子不同。
他仔细看她,见她眼神清澈,带着恳求,又有一丝不容退让的坚持,倒不似作伪。
他本就是现代灵魂,对这等“雅趣”并无古人那般刻板的“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观念,反而觉得有趣。
也罢,既然她想要,写一幅字又何妨?
“哦?你想看我写字?” 王程唇角微勾,露出一丝玩味的笑容,“也好。”
尤三姐见他应允,心中一喜,连忙起身,走到书案前,熟练地铺开宣纸,研起墨来。
她动作优雅,神情专注,烛光在她脸上跳跃,勾勒出美好的轮廓。
王程走到案前,提起那支上好的狼毫笔,蘸饱了浓墨。
写什么?他略一沉吟,心中浮现出杜甫那首苍凉悲壮的《破阵子·掷柳迁乔太有情》。
其中“风尘荏苒音书绝,关塞萧条行路难”的意境,倒有几分贴合他这“将军”的身份和经历。
他凝神静气,腕悬笔动,笔走龙蛇。
原身的书法功底本就扎实,加上王程穿越后有意练习,融合了现代对布局气韵的理解,此刻写来,更是酣畅淋漓。
但见纸上铁画银钩,顿挫有力,一股金戈铁马的沙场气息扑面而来,然而在转折勾勒间,又不失文人风骨,刚柔并济,气势磅礴!
尤三姐在一旁凝神观看,起初还带着审视,越看越是心惊。
待到王程收笔,那纸上墨迹淋漓,力透纸背,一股雄浑苍劲之气跃然纸上!
她虽非书法大家,但自幼聪慧,眼界不俗,这等笔力,这等气势,绝非寻常武夫所能企及!
他竟真的文武双全!
心中的那点不甘和轻视,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一丝隐秘的欣喜。
她选的人,并非只有蛮力。
王程放下笔,看向尤三姐,见她怔怔地望着那幅字,眸中异彩连连,脸颊因激动而愈发红润,比方才更多了几分生动娇媚。
他心中了然,这丫头,原来是在试他。
“如何?可还入得眼?” 他故意问道。
尤三姐回过神来,迎上他洞悉一切的目光,脸上顿时飞起红霞,一首蔓延到耳根。
她有些羞窘,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满足后的释然和快意。
她不再多言,忽然吹熄了案头的蜡烛,只留下床榻边那对摇曳的红烛,室内光线顿时黯淡暧昧下来。
她主动伸出手,拉住了王程的手,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柔顺与坚定:“将军良宵苦短,我们安歇吧。”
这一夜,红绡帐暖,被翻红浪。
尤三姐放下了心中最后一点芥蒂,展现出与她刚烈性子截然不同的万种风情。
王程亦领略到这朵带刺玫瑰在褪去尖刺后的如火热情与柔媚入骨。
春风几度,首至月沉星稀,方云收雨歇。
窗外,不知何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敲打着新发的芭蕉叶,更衬得屋内春意融融,一室安宁。
尤三姐蜷在王程怀中,沉沉睡去,嘴角犹自带着一丝满足而安恬的笑意。
她的新生活,似乎并非想象中那般不堪。
而王程的将军府后院,再添一位性格鲜明的佳丽,未来的日子,想必会更加“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