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翻到1991年7月8日,京城夏日的燥热己初露峥嵘。空气中浮动着离别与启程的气息。
两天前,华远公司人事科那扇厚重的木门打开,王卫国手里捏着几张盖着鲜红公章的文件纸走了出来。
阳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看着纸上“停薪留职”那几个铅印的大字,感觉像捧着个烫手的山芋,又像握着一张通往未知的船票。
十几年的工龄、福利、安稳,被这薄薄的几页纸暂时冻结。
他深吸一口气,将文件仔细折好,塞进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挎包里。包里,还有一份年薪三万的合同,沉甸甸的,压得他心里七上八下。
回头望了一眼那栋熟悉又压抑的灰色大楼,他不再犹豫,大步流星地走出公司。
与此同时,在北京华人置业那栋略显时髦的写字楼里,徐明宇也完成了最后的交接。
他脱下那件象征身份的细条纹西装,换上了一件质地不错的短袖衬衫,将属于“徐经理”的名牌、办公资料一一交还。
几个相熟的同事眼神复杂,有不解,有惋惜,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艳羡。
徐明宇脸上挂着职业化的微笑,内心却如同紧绷的弓弦。离开这个成熟的平台,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毛头小子远赴蛮荒之地的海南,赌注不可谓不大。
但李飞在国贸咖啡馆描绘的那幅蓝图,以及背后那块“李”字招牌的分量,终究压倒了所有的疑虑。
他拎起自己那个黑色真皮公文包,里面装着几份他精心准备的海南岛税收政策分析简报,这是他准备递交给新老板的“投名状”。
一周时间,李飞如同高速运转的陀螺。他几乎泡在了国家图书馆的过期报刊阅览室,一张张翻阅着能找到的所有关于海南的报道,哪怕只是豆腐块大小的边角新闻。
他拿着大哥李明提供的几个关键名字和职务,凭借前世在计委浸淫多年培养出的政治敏感度和信息拼图能力,在脑海中勾勒着三亚官场的大致脉络
谁是新锐,谁是老资格,谁可能更“开明”,谁又可能比较“难缠”。虽然信息有限,但这张粗糙的关系网,是他踏入陌生战场的第一份“作战地图”。
临行前一天,母亲秦文清风尘仆仆地从部队赶了回来。
“明天几点的飞机?哪个航班?”周文清的声音很平静。
“上午十点,国航ca1301,京城飞海口。”李飞答道。
秦文清点点头,拿起客厅电话机的话筒,拨了一个极长的、显然需要总机转接的号码。电话接通,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语速很快。
李飞只隐约听到“对,明天中午大英山机场麻烦赵省长了”之类的字眼。
挂了电话,秦文清转向李飞:“下了飞机,在接机口,会有人举着写你名字的牌子。跟着他走,他会安排。”
“赵省长?”李飞捕捉到那个称呼,试探着问,“妈,是赵叔叔?”
一个尘封己久的名字骤然跳入脑海——赵立夫!
前世母亲退休后,在一次老战友子女的聚会上,有人喝多了曾开玩笑提过,当年赵立夫和他父亲李振邦,可是母亲秦文清在部队文工团时的“双璧”追求者。
秦文清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淡淡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她没有解释更多,只是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在那边,机灵点。赵叔叔现在在省里工作,能帮衬的地方,他会看着办。别给你爸和我丢脸。”
她的话语依旧简洁,甚至有些生硬,但那份隐藏在严厉背后的、母亲独有的、生怕孩子在外吃亏的担忧和铺路,李飞感受得真真切切。
这块从天而降的“护身符”,分量之重,远超预期!一个未入常的副省长,在海南这个正在开荒的舞台上,能调动的资源,足以让无数人眼红!
“知道了,妈。”李飞心中暖流涌动,郑重地点点头。
首都机场。九十年代初的航站楼远不如后世气派,人流却同样熙攘。
巨大的波音737客机停在停机坪上,在夏日的阳光下反射着金属光泽,对绝大多数国人而言,依旧是遥远而奢侈的存在。
李飞、王卫国、徐明宇三人汇合。王卫国换上了一件崭新的的确良短袖衬衫,脸上带着风萧萧兮的凝重,紧紧抱着他的帆布包。
徐明宇则是一身得体的休闲西装,金丝眼镜擦得锃亮,公文包不离手,神情冷静中透着审慎。
“机票搞定了!”王卫国从帆布包里掏出三张印着国航标志的硬纸板机票,递给李飞和徐明宇,脸上带着一丝得意,“用华远开的外出公干介绍信买的,好使!”!
这价格跟30年后的打折机票价格差不多了,还别嫌贵,有钱都买不到。
至于其他交通工具太折腾了,这个时候还没粤海铁路轮渡,需要坐火车去广州,转长途汽车坐轮渡,实在没必要,虽然现在钱不多,但该花的还是要花!
“值!”李飞将机票小心收好,斩钉截铁地说,“海南等着我们,这点路费,以后连个零头都算不上!”
通过安检,登上舷梯。机舱里弥漫着皮革和航空煤油混合的气味。巨大的引擎轰鸣声响起,飞机在跑道上加速、抬头,挣脱地心引力,冲向蓝天。
舷窗外,京城的轮廓越来越小,最终被云海吞没。李飞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感受着这具年轻身体里奔腾的血液和那颗志在必得的心。
王卫国紧张地抓着扶手,徐明宇则翻看着公文包里的资料,眉头微锁,似乎在计算着什么。
海口大英山机场。热浪裹挟着咸湿的海风,扑面而来。空气粘稠得仿佛能拧出水。
走出狭窄的接机通道,一股九十年代南方特有的、混杂着汗味、廉价香水味和热带水果甜香的喧嚣气息瞬间将三人包围。
李飞目光锐利地扫过接机口攒动的人头和举着的各式牌子。
很快,他锁定了一个穿着半旧白色短袖衬衫、黑裤子、皮鞋擦得还算干净的中年男人。他手里举着一块硬纸板,上面用毛笔写着两个端正的大字:李飞。
李飞快步上前:“您好,我是李飞。”
中年男人打量了一下李飞,又看了看他身后明显是同伴的王卫国和徐明宇,脸上露出恭敬又略带拘谨的笑容:
“李飞同志?您好您好!我是赵省长派来的,姓陈,您叫我老陈就行。车在外面,请跟我来。” 态度不卑不亢,显然是见过世面的。
一辆黑色的老款丰田皇冠轿车(在九十年代初的海南己算高级公务用车)安静地驶离了喧嚣的机场。
车子没有开向市区,而是沿着一条相对僻静的道路行驶,两旁是高大的椰子树和茂密的热带植被。
约莫半个多小时后,车子驶入一个绿树掩映、环境清幽的大院,门口有持枪的卫兵站岗,查验了老陈的证件后才放行。
海南岛省委招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