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话说回来,这一次出于好奇下的尝试之举,确实还是显得有些心急了。
沉吟了一会儿,似是感到了几分枯燥,黎昀索性再不去思考这些东西,只是随手关上了窗户。
出去转转,换个心情吧。
……
当推开公寓楼那扇沉重的单元门时,午后的阳光霎时间如潮水般涌来,刺得黎昀下意识地抬手挡了一下。
——远处街道的车流声、近处树梢的蝉鸣、隔壁小区传来的模糊人语,混杂着夏日午后温热潮湿的风……
与屋里那种安静的,却并不多么流通的空气截然不同,外界间这种喧嚣混杂,温热潮湿的感知舔舐着皮肤,几乎立刻裹挟住了这久未出门的租客。
几分恍如隔世之感。
他的确已在这间出租屋中呆了段不短的时日,近期更是一心忙碌“工作”,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此刻重新真切走入到这片开阔得令人恍惚的阳光里,竟从眼底到心头……都隐约泛起了一层不适应?
真是有趣。
淡淡回头望了一眼背后的小公寓。
这是一幢三层高的老式住宅楼,外墙漆成浅黄色,但经年雨水冲刷处已露出灰黑的水渍,放在周围成片的楼屋中,倒也称不上多么显眼。
三层楼的房子,被均匀地分给了三家不同的住客,屋主一家老小平时生活在最高的一层,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偶尔晾晒出些颜色鲜亮的衣物。二楼应该也是一个附近工作的男性租客,通常只有晚上会听到有人回来开门的声音。
而他现在所住的这一间,便是略微显得有些阴暗潮湿,但房租相对也最为便宜的一楼。
几年前黎昀刚入职时,本就是看中这一点才在洽谈后签下合同,却没想到一住就是数年。
时光匆匆。
话说回来,仔细想想,这几年里,这家房东居然都没怎么额外涨过房租,无非就是每季水电抄送的些微区别,其它一切照旧。
这倒是令黎昀有几分意外。
毕竟他脚下这蜀都的地皮,即便还远不是在靠近内环的局域,但也从来称不上便宜啊。
单从这一点来讲,这家平日里大多通过手机联系,除了出入时偶尔碰面、点头之交之外,实际上与租客并没什么人情往来的屋主,其实还算颇为厚道的。
但,细论起来,这里确实已经不太适合如今的自己了。
黎昀虽然不太在意这点居住环境的影响,但毕竟考虑到之后的“工作”里,多半会有些需要相对偏僻局域的便利性。
仔细想想,或许换一个好一些的地方……又或者干脆置办一份产业,找一个落脚之处比较好?
他毕竟还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
……黎昀当然也不是那只石头里蹦出来的猴子。
只是当初出生不久之后,父母便离异了,后来又各自组建了新家庭。于是那个所谓的“家”,便再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作为一个两边都不想要,你推来我推去的碍眼小东西,最后还是被家里一位看不过眼的老人主动带走。
黎昀的童年,便是在离脚下这蜀都不远的山城附近,一处乡镇里度过的。
后来老人过世之前,将镇上的房子痛快地立遗嘱留给了自家的大儿子,唯一的条件则是要他们一家供养黎昀上完大学。
……黎昀至今也清楚记得,病榻上的老人将仍在上初中时的自己从学校里叫到跟前那天。
那天外面的天气阴着,屋子里很暗,躺在床上,浑身上下带着一股酸臭味的老人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喉咙里象是堵着一口痰一样,说话都有些含混不清。
“娃儿……爷爷快要走了,要好好读书……”
“莫怪爷爷,这房子不能给你……给了你,那两个莫良心的,会来抢的……你太小咯,还守,守不住……我跟你大伯说好了,只要你能考上,他们,他们会供你去读大学……”
“以后你就莫家了,娃儿,爷爷帮不了你啥子了……你要,要争气……”
“那个烟盒子底下,还有点钱,你拿去吃饭,悄悄的,哪个都不要说……莫要,莫要饿到了……”
……当天晚上,老人就走了。
事实也不出所料的,老人口中的“那两个莫良心的”,也即是黎昀那对从血缘上来讲有些关联的父母,在男方赶回来和亲戚一同料理了老人的后事之后,果然盯上了那点遗产,甚至和兄弟闹了两架……
这些都和黎昀没有太多关系。
在将老人送上山后,他在那座新起的土包边上坐了很久。
最后洗了把脸,拿着老人屋里木桌底下,那支老旱烟斗子旁一个平时用来放点卷烟叶子的生锈铁皮盒子,连着里面老人生前省吃俭用,一点一点存下来的那一沓以一块,五块,十块之类的零钱为主的纸币,共计两千多块钱,象是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回到了学校里……
后来,他考进了县里的高中。
后来,如同老人所嘱咐的那样,他考进了一所还算不错的本科大学。
又后来,他的人生慢慢走上了正轨,即便只是作为一个不断加班的普通社畜,默默离开故乡,来到了这个还算繁华的蜀都尽力谋生。
除了每次过年的时候偶尔会给大伯一家打些钱回去,问候两声,偶尔逢年过节,也会坐车回到那座小山头上,短暂停留一天半天,为老人扫扫墓,上几柱香外,有人的日子就仿佛一眼能看到头般,不好不坏地过着。
不能强求。
老人家寄予厚望的读书的确能改变命运不假,但也仅仅是改变命运罢了。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坚持,除了一步一步往前走,也并不需要再去考虑其它的事情。
……直到此时此刻,再回忆起这些东西来,竟只有一点前尘随风般的低低叹息。
不是不在意,也不是很在意。
除了印象中最为真切的那间旧房子,那个当初住在屋里的老人之外,馀下的……似乎也不是很重要的事了。
推了推眼镜,黎昀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却并未真正的聚焦起来。
一边走,一边听,一边看……
任由身边那些川流不息的摩托、电瓶车,响着刺耳的喇叭声,甚至是无意间擦着他的衣角掠过。
兴许确实是被回忆中的些许痕迹触动了,又或许是太久没有出来,还不太适应这份“热闹”。
就在连黎昀自己也没有在意的片刻走神中,伴着无形的精神波动自然发散而出,那份被主动“封锁”起来的感知,忽得敏锐了几分……
于是,这个短短的瞬间里,电瓶车的喇叭声骤然便在耳中被分解开来,形成了一浪浪不同频率的高低“振动”——
风声沧浪,万音如潮。
有人甚至能“听”清这混乱的嘈杂之下,电池间那点微弱的电流嗡鸣,连同骑手衣物的皱褶间相互摩擦的轻微嘶嘶声……
老实讲,这种感觉一点也不好。
他几乎是眨眼便回过神来,察觉到了自己此刻的几分“失态”。
眼耳鼻舌身,五感皆已泛泛而动。
短暂的一刹那,就连路边摊油炸食物飘过来的那股浓郁香气,也不再是单纯的混作一团。
异样的嗅觉眨眼间便清淅分辨出了混杂在风里那股浓厚的汽车废气味道之中,菜籽油反复加热到沸腾时所散发出的油脂香气,以及其下那股同样掩盖不住的焦糊苦味。
有人甚至能够细细品味到那被包裹其中,连同花椒被碾碎后释放的点点刺激性气息,乃至于锅底面粉中麸质焦化的具体程度……
——和面时的水分明显加多了……油就比较过分了,是昨天就在开始用的……
模糊的思绪下,甚至快于直觉地给出了一点还算中肯的评价。
当感官已然越过了凡俗的层面之后,这些明明以前黎昀闻起来还觉得似乎挺好的食物……此刻却忽然间显出满是遐疵了起来。
尤其那对幽暗瞳孔之中……
在脚步正路过一家火锅店门口的这一刻,店里不少食客们已然喝到正酣,索性抄起啤酒瓶对瓶吹的那股喧闹声浪,此刻似乎也不再仅仅是一点简单的噪音……
而是无数情绪碎片混杂的海洋。
兴奋,放松,看似友好的轻篾,虚假的逢迎,开了半宿车后的疲惫,醉后吐真言,亦或是故意借酒讲真话,酒精被迅速吸收后带来的些许亢奋……
细微的精神波动就象是彩色的泡沫,不断生成又破碎,映照在某位路人的眼角之中。
他看得清清楚楚。
……于是他略略皱起了眉头。
就在这份已然过度的感官刹那间便重新恢复到正常人水平,眼前的一切“幻觉”都骤然散去的同时。
这家火锅店门前,地上一根不知道谁丢下的碎鸡骨头骤然溅起,以一种似乎极为“轻柔”的力道,却又肉眼根本看不清的速度弹向了靠门纸箱的一只空啤酒瓶!
这无疑是正常人难以理解的一幕……谁能想到,如此一根中空材质的小骨头,竟然能打碎一只啤酒瓶?
但事实如此。
墨绿色玻璃质眨眼便在这“微不足道”的撞击之下破碎开来的瞬间,其中一块还不到指甲盖大小的细微碎片,便不偏不倚的直直飞射而出,飞向了靠里面一桌正在划拳的客人!
准确的说,是其中某位已然面红耳赤地脱下上衣,正光着膀子在继续倒酒的黑胖男人,其手里那个白酒杯子!
“砰”!
某种并不算太引人注意的炸裂声骤然响起,似乎也只有最近的两三名客人有所感觉。
当然,相比于这点不过是精准穿过了人类指缝,碰碎了个透明酒杯,甚至没有客人真能注意到的小小动静……
便远不及另一只同样飞起的完整酒瓶,以那副与其说是飞砸而来,不如说是壑然如同一发老拳般的气势利落“轰”在了这黑胖男人的肚皮上来的惊爆眼球!!!
“噗”的一声!
正在和这个黑胖男人拼酒的两三个朋友几乎是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对方猛然弓下腰去,一副不受控制开闸放洪的豪迈架势给张口喷了个满脸满身开花!
这不,当场就跳起了脚!
在场的人中,唯有唯一那位腹部遭受了不知从哪儿丢来的酒瓶“重击”,正在不分黄的白的,大口往外呕吐的黑胖男人,隐约听到了一点不只来自于何处的漠然声音。
“……很好,再喝你就可以直接给自己准备棺材了。”
这猝不及防腰间挨了一“瓶”,眼珠子都快要鼓出来了的家伙,当然还来不及分辨这声音是否是自己喝高了的错觉。
甚至还没被旁边的人扶稳,两眼干脆一翻白。
这黑胖汉子就这样一边半痉孪着,嘴里继续呕吐着,然后一头歪栽进了地上自己刚塑造出来的那一摊烂泥里……
而火锅店的门口,又哪里还有人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