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眼中泛起笑意:“您先看这首《落花》,是我最得意的。余下的可慢慢品评。”
“甚好。”
贾铭应声接过。
展开诗笺细读。
赫然题着《落花》二字。
贾铭立刻想起李义山那首传世佳作。
原诗以飘零花瓣寄托才士不遇之悲,字字皆染愁绪。
想必对自家诗作颇有信心。
否则断不敢轻易落笔。
逐句品评。
李纨的眸光始终停驻在他眉宇之间。
在荣禧堂内,众人目光聚焦在贾铭身上。他正低头端详手中的诗稿。
贾铭记起原着里李纨仅存一首完整的诗作《文采》匾额,那要等到元春省亲时才问世,显然不是眼前这首。
他轻声吟诵起来:其三生灭元知色是空,可堪倾国付东风。开篇这句直白却不失意境,颇有陆游死去元知万事空的韵味。字里行间道尽世事皆空的哲理,却又流露出难以超脱的怅惘。
这是在暗指亡夫贾珠和守寡的自己吧?贾铭暗自揣度。李纨素来贞静淡泊,能写出这般参透生死的词句确在情理之中。她对色即是空的领悟,恰如平日槁木死灰般的寡居生活,只管侍亲教子,伴着姑嫂们做些女红功课。
虽然心知肚明,贾铭却不点破。转而高声赞叹道:此句定是化用李延年倾国倾城的典故!二字用得妙绝,既已参透生死,又怎能忍见家国付之东风?珠大嫂原来心怀天下苍生。
说着故作惊讶地望向眼前的李纨,又瞥了眼她身后不远的探春。
更像出自英气勃发的探春之手。
李纨确实不简单。
李纨顺着他的话解释道:家父自幼教导我要忠君爱国,又见这些年来大乾内忧外患不断,所以
原来是这样!
贾铭颔首。
不论是原着中起诗社做东道,为平儿出头,还是在钗黛之争中保持中立,抑或在贾母丧礼时暗中相助凤姐,都彰显出她为人慷慨正直,富有同情心,胸有格局敢担当,处事公正不偏私,言谈更是机锋暗藏,确实配得上大观园政客之名。
能写出如此豪迈的诗句倒也不足为奇。
可东风一至便零落成泥,何其忍心?
纵有倾国姿色,终难逃东风摧折!
或许那才是本心所在。
这般想着,不禁与李纨四目相接。
李纨果然从他眼中读出了未言之语:我明白了!
心底泛起异样涟漪。
珠大嫂子这首诗当真绝妙!
真心实意赞叹道。
又转而对贾铭笑道:铭哥哥更了不起,竟能将诗评得这般精当!
连贾母、凤姐乃至王夫人亦不例外。
最见真学问。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
哪里能说出什么门道玄机?
贾铭的见解方显真才实学!
确实是功底深厚之人。
九年苦读岂是虚度?
继承了吕布毕生所学。
却也绝非等闲之辈。
观其文章劝表,字字珠玑。
那支笔杆子堪称妙绝。
却定比那夜读春秋的关云长更胜一筹!
谈诗书文章亦能独占鳌头。
造就了贾铭卓尔不群的才情。
也称得上凤毛麟角。
学问造诣必将更上层楼!
奈何投笔从戎。
贾铭此言一出,众人皆默然。
或许已是金榜题名时。
不禁流露更多怜惜与复杂神色。
且听全诗!
除奏通明问碧翁。
自有一番铁马冰河的雄浑气魄!
吟诵之声格外动人心弦。
众人沉醉其中。
又惊叹于李纨的诗作。
荣禧堂内一时静谧无声。
与贾铭初来时截然不同!
堂中一片愁云惨淡,如丧考妣。
此刻却骤然鲜活,众人皆忘却了贾珍父子之事。
这便是贾铭带来的变化!
“铭哥儿,此诗有何深意?”
司琪从迎春身后探头询问。
亦是为迎春求解。
贾铭凝视二人,缓缓道出自己的见解:“此诗堪称佳作!”
“珠大嫂在此化用诸多典故。”
“‘唤醒绮梦’即惊破美梦,故而‘憎啼鸟’。可记得唐人金昌绪曾得一梦?”
“何梦?”
迎春轻声追问,似是因方才贾铭的鼓励,终于敢开口。
众人皆屏息静听。
显然知之者甚少。
足见贾铭学识渊博!
望着这个品评自己毕生最深情诗作的男子。
贾铭含笑解答:“此乃梦中梦。一女子正梦至辽西与情郎相会,忽被莺啼惊醒,故有‘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之句。”
“且细想《落花》之题,句中更暗含孟浩然‘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的意境——美梦被鸟啼惊破,醒来却见落红满地。”
贾铭的目光如深潭泛寒,似刀光映雪,
直望进李纨眼底。
倏然惊醒。
贾铭的目光终于移开!
想到李纨所处的时代,贾铭不禁深感悲哀。
这首词以忧时感世为主题,上片抒写对春光的留恋,下片借 伤春暗喻壮志难酬。词中含蓄地表达了作者的愤懑与家国之忧,寓意深远,凄婉中透着刚烈。
但在贾铭看来,李纨的处境恰恰相反——表面关怀家国,实则另有深意。蛛网中除了落花,还有烦厌的飞虫,正如人的情感,再美好也难免沾染瑕疵,终究是种无奈。
在贾铭心中,李纨正是这样一个充满矛盾的人!
她口中的话,明指大乾,实则暗喻贾家与自己。
她对贾家怀有深情,却比谁都清楚:深陷污浊的贾家终将走向毁灭。
在道德约束下,她不得不留在贾家;但为了儿子,她又渴望挣脱桎梏,却明白母子注定无法逃离。
这令贾铭联想到曹雪芹——同样热爱生活又充满幻灭感,在入世与出世间徘徊,体现着对人生的矛盾探索。
曹雪芹并非厌世者,他未曾真正看破红尘,否则不会为尘世悲欢倾注血泪,更不会如此执着于现实人生。
李纨亦是如此。
此刻她内心的激荡,贾铭看得分明!
贾铭暗自惊诧:莫非李纨早已预见贾家的末路?
不过,宁国府倒确实已经败落了。
贾门半边江山已倾。
返魂香非尘世物——《返魂香》乃吕逸手笔,
传闻此香可令亡者复生。
岂有重生之理?
荣国府气若游丝。
贾琏宝玉难撑门楣。
覆灭之族怎复生?
故言非尘世物。
古诗云鹄立通明殿,红云托玉皇。
何以花谢?何以门衰?
何必自寻苦恼?
往事不可追。
超然物外。
未知此诗何时作?
昨夜偶得。
李纨轻答。
令其顿悟。
皆未点破诗中深意。
铭兄觉此诗可登报否?
探春问。
李纨亦注目。
当列正三品。
这当然是极好的。
诗作含蓄典雅,那些画面生动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却又令人难以触及。
然而他也明白。
中华文明五千年历史长河中,比这出色的作品数不胜数。
单是一首《将进酒》就足以令这首诗黯然失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