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如同一位技艺精湛的画家用尽了最后一点橘红色的颜料，恋恋不舍地涂抹在秦岭那锯齿状的山脊线上，然后彻底沉入墨蓝色的地平线之下。天幕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缓缓拉上了厚重的深蓝色天鹅绒帷幕，将白日的喧嚣、燥热与明艳彻底隔绝在外，世界骤然安静下来，只剩下色彩与温度的微妙转变。王家小院适时地亮起了温暖的灯火，并非城市里那种惨白刺眼、令人心浮气躁的白炽灯或led冷光，而是王煜特意挑选安装的、光线柔和的暖黄色节能灯泡。那温暖的光晕如同母亲的目光，温柔地洒在绿意盎然的草坪上、抚摸着黄泥墙质朴的肌理、勾勒出秋千和樱桃树的轮廓，在整个院落里营造出一种既安全又温馨、引人倾吐心声的私密氛围。
昨晚河滩烧烤的欢腾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隐隐回荡，韩潇的兴致依旧高昂得像只刚出笼的鸟儿。他搓着手，眼睛在暖黄灯光下闪闪发亮，冲着王煜嚷嚷：“老王！如此良辰美景，繁星即将登场，岂能没有宵夜助兴？咱俩再来点小烧烤，就着啤酒，对月不对，对星当歌，岂不快哉！” 王煜看着他孩子气的兴奋劲儿，不由失笑，顺从地从屋里再次搬出那个小巧的红泥炭炉和剩下的一些串好的食材——不多，刚好够两个男人边聊边吃，不会浪费。这次规模小了许多，更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之间一场不带任何功利目的、纯粹放松的私密小酌。
炭火被重新引燃，猩红的火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醒目，如同跳动的精灵。橘红色的光芒映照在两张年轻却己然被岁月和社会初步打磨过的脸庞上——王煜的脸庞是健康的小麦色，带着山居的宁静与风霜的痕迹；韩潇的脸则略显苍白，残留着都市写字楼里日光灯和电脑屏幕的印记，但此刻都因期待和微醺而泛着红光。几串肥瘦相间、腌制入味的肉串，几串碧绿清脆、只撒了少许盐粒的蔬菜，在通红的炭火上滋滋作响，透明的油脂滴落，砸在炭火上，激起一小簇耀眼的火苗和一股令人垂涎的、混合着焦香与肉香的浓郁气味，随着晚风飘散开来。王煜又搬来一箱冰镇好的本地啤酒，瓶身上还凝结着清凉的水珠。两人就着这简单却充满烟火气的烤串，对着天幕上越来越密集、越来越璀璨的星斗，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任由思绪在星空下驰骋。
几杯冰凉的啤酒顺着喉咙滑下，带走夏末的余热，也带走了最后一丝拘谨。微醺的感觉如同潮水般缓缓漫上心头，眼神变得柔和，话语也变得更加坦诚和深入。韩潇啃着一串烤得外焦里嫩、香气扑鼻的鸡翅，含糊不清却又无比真诚地说：“老王，说真的，这次来，我是真挺佩服你的，五体投地的那种。说走就走，放下沪上那摊子事，说干就干，真把这‘青年养老院’从图纸上给折腾到现实里来了。你看看这院子，这每一处细节，这整体氛围，比我想象中，不，比你在朋友圈里晒的还要好上一百倍！有种有种沉淀下来的踏实感。”
王煜用铁钳小心地拨弄着炭火，让火力更均匀，火星随着他的动作西散飞溅，如同微型的烟火。他笑了笑，笑容在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温和：“也是被逼到那份上了，算是半主动半被动吧。在沪上那几年，天天对着闪烁的电脑屏幕，挤着能把人挤成照片的地铁，呼吸着混合尾气的空气，感觉人都快被同化成一台高速运转的机器零件了，麻木，而且焦虑。回来虽然身体累点，风吹日晒，但心里是踏实的，是落地的。每一锄头下去，每一块砖砌起来，都能看见实实在在的变化，这种成就感，是代码给不了的。”
“是啊，踏实。”韩潇仰头灌了一大口啤酒，冰凉的液体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脸上的兴奋劲儿渐渐淡去，一抹都市精英常见的、深藏在眼底的疲惫浮了上来，语气也变得低沉了些，“你是踏实了，脚踩在实实在在的土地上。我现在还飘着呢，像棵无根的萍。在长安府，看着是坐在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西装革履，人模狗样。但压力只有自己知道。kpi、okr、没完没了的周报月报季度总结、紧绷的项目进度、比女朋友还难伺候的客户爸爸像个永不停歇的陀螺，被无形的鞭子抽着转。有时候加班到深夜，站在几十层高的玻璃幕墙后，看着楼下依然川流不息的车灯，像一条条发光的虫子，感觉自己渺小得就像其中的一个像素点，随时可以被替换，消失了你都找不到。”
他顿了顿，眼神有些迷离地望着跳动的火苗，瞳孔里映照着那小小的、却充满生命力的光芒，仿佛透过火焰看到了自己在冰冷写字楼里熬夜加班、对着无数excel表格和ppt绞尽脑汁的场景，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赚是能赚点，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但有时候静下来想想，感觉都是在用最宝贵的时间、健康甚至情绪去换那些数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发际线稳步后退；颈椎腰椎没一个舒服的，膏药成了常备品。有时候半夜莫名醒来，看着出租屋天花板上单调的纹路，心里空落落的，都会忍不住问自己：这特么就是我当年拼死拼活考出来，想要追求的生活吗？意义到底在哪里？”
王煜默默地听着，没有打断，只是适时地递给他一串刚烤好、冒着热气、洒着孜然的烤蘑菇，仿佛用食物传递着无声的支持。他知道，此刻的韩潇需要的不是一个说教者，而是一个倾听者。“各有各的难处吧，围城内外而己。”王煜轻声说，目光也投向深邃的夜空，“我这儿看着是闲云野鹤，采菊东篱下，但创业初期，啥事都得亲力亲为，大到规划预算，小到通下水道，都得操心。收入更是像山里的天气，说不准，前期投入的压力像石头一样压在心上。而且，山里清净是清净，能听到风声鸟鸣，但有时候，特别是夜晚，也会觉得有点过于安静了，甚至有点孤单，信息也相对闭塞，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那不一样！本质上完全不同！”韩潇用力地摆摆手，差点把啤酒晃出来，语气激动起来，“你这难处，是创业的难，是开拓者的难！是有奔头、有希望的难！你是在为自己干活，是在一砖一瓦地创造属于你自己的王国，是在实现你自己的梦想和价值观！哪怕慢一点，累一点，但方向是你自己选的，路是你自己铺的！我们那难，是打工的难，是被动的难，是螺丝钉的无奈！是为别人的梦想、别人的公司添砖加瓦，透支自己的青春和健康，最后大楼盖得再漂亮，可能连个像样的窗户都没你的份儿，更别说拥有整栋楼了。那种无力感和漂泊感，才是最磨人的！”
这番尖锐而首白的话，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两人心底共同的情感闸门，精准地戳中了当代许多年轻人的生存困境。一时间，两人都沉默了，空气中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轻响，如同心跳的节拍，以及远处太平峪河那永恒不变、如同背景音般深沉舒缓的潺潺流水声，仿佛在诉说着时间的永恒与人生的短暂。
夜风吹过，带着一丝凉意，吹动了樱桃树的叶子，也吹散了烤肉的烟雾。过了一会儿，韩潇忽然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点复杂的情绪，有自嘲，也有释然：“唉，你看我，一来就跟你倒苦水，跟个怨妇似的。还记得咱大学那会儿吗？在六人间的宿舍里，晚上熄了灯，躺在硬板床上，就开始天南海北地瞎聊，畅想未来，吹不完的牛。你说你以后想找个山清水秀、没人认识的地方，自己盖个小木头房子，门前种菜，屋后养花，看云卷云舒，听雨打芭蕉。我当时还笑话你，说你这是提前进入退休老年生活，太没出息了。我说我要去北上广深那样的大城市，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买大平层，开豪华跑车，站在金融街的顶端看风景，那才叫人生赢家。”
王煜也笑了起来，眼神中充满了对那段青葱岁月温暖而清晰的怀念，脸颊因啤酒和回忆而微微发烫：“记得，怎么不记得。你那会儿可是咱们宿舍的‘雄心壮志’代言人，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结果现在回头看，真是造化弄人，命运这东西，有时候还挺幽默。我阴差阳错，反倒在这山沟里提前过上了你当初笑话的‘老年生活’，你呢，成了真正的‘都市精英’，在长安府的cbd里挥斥方遒，就是这头发的茂密程度，跟当年比有点差距了。”
“去你的！哪壶不开提哪壶！”韩潇笑骂着，作势要捶王煜，拳头到了肩上却化为了轻轻一拍，随即又感慨地摇摇头，语气真诚，“不过说真的，老王，我现在反而有点羡慕你。不是羡慕你清闲，而是羡慕你活成了我们当年梦想中，最理想主义、最纯粹的那种样子。虽然可能物质上没那么宽裕，赚钱没我快，但精神上是富足的，是自由的，是跟自己和解的。你这‘青年养老院’，我看养的就不是年纪上的老，养的是被都市快节奏磨得快麻木了的心啊。这才是真正的‘疗愈’。”
这话让王煜心里猛地一动，像被温暖的电流穿过。他举起还有半瓶酒的啤酒瓶，瓶身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来，别光感慨，走一个。就为为咱们这帮老同学，还没被生活完全磨平了棱角，身上还保留着点傻气和冲动；也为在这个年纪，还能有选择的机会和勇气，不管是选择回归山林，还是选择坚守都市；也为咱们这看似分道扬镳、实则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的不一样的青春尾巴。”
“说得好！干！”韩潇用力地用自己的酒瓶撞了一下王煜的，发出清脆的“叮”的一声响，仰头豪爽地喝了一大口，冰凉的酒液让他打了个激灵，眼神却更加明亮，“对！不一样的青春尾巴！你在山里开辟新地图，种田搞民宿；我在城里继续打怪升级，熬夜加班写方案！咱们这算不算是嗯双向奔赴了？奔赴各自的人生战场！”他说完，自己被这个有点拗口的说法逗乐了，哈哈大笑起来。
爽朗的笑声像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夜空中荡开一圈圈涟漪，惊起了附近树上栖息的几只不知名的夜鸟，扑棱着翅膀飞向更深沉的夜色。笑声过后，气氛变得更加轻松、融洽，话题也开始天马行空，更加深入心底。两人开始津津有味地回忆大学时代的种种糗事和热血瞬间，哪个号称“西大名捕”的老师最严格，挂科率最高；哪个系的女生最漂亮，当年谁暗恋谁又不敢说；一起在网吧通宵达旦打游戏、在考试前夜才疯狂突击复习的狼狈与疯狂那些早己被尘封的、带着青春汗水和傻气的遥远记忆，在酒精、炭火和此情此景的催化下，变得格外清晰、鲜活和珍贵。笑声一阵高过一阵，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得很远，仿佛要将年轻时的快乐重新召唤回来。
“时间过得真快啊，跟按了快进键一样。”韩潇抹了抹笑出来的眼泪，语气带着几分唏嘘，仰头望着浩瀚的星河，“一转眼，毕业都这么多年了。感觉昨天还在宿舍的硬板床上吹牛，讨论毕业旅行去哪儿，今天就开始为日渐后退的发际线、每个月准时到来的房贷车贷和孩子的奶粉钱发愁了。真是岁月不饶人。”
“是啊，”王煜也深有同感地点点头，目光同样投向那璀璨无垠的星空，仿佛能从中看到时间的流逝，“所以更要珍惜当下，珍惜还能折腾的劲儿。想做的事，趁还有那股子冲动和热血，就别犹豫，赶紧去做。不管是在山里寻找内心的宁静，还是在城里追逐事业的巅峰，活出自己真正想要的樣子，对自己诚实，最重要。别等到老了，只剩下‘想当年’。”
“说得太对了！”韩潇重重地拍了一下王煜的肩膀，眼神里重新燃起了坚定和斗志，像是被充满了电，“这次来你这儿，真的给我彻彻底底充了次电，也狠狠提了个醒。光抱怨环境没用，得调整自己的心态和节奏。就算在城里，我也得想办法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乐趣和平衡点，不能完全被工作吞噬。老王，你这‘青年养老院’，以后就是我的专属充电桩、心灵加油站了！以后我得多来！定期来吸吸仙气，喝喝你的神仙茶！”
“随时欢迎！大门永远为你敞开！”王煜笑着应承，心里暖暖的，“给你永久预留一间‘观山居’，随时来‘养老’、充电、避难都可以。”
夜渐渐深了，炭火渐渐熄灭，最后一点猩红的余烬在夜色中顽强地闪烁着微光，如同不肯离去的精灵。一箱啤酒也见了底，两人都有些微醺，脸颊泛红，但精神却格外的振奋和通透，丝毫没有醉意。这场星空下的烧烤夜话，像一次彻底的心灵spa和精神上的洗礼加油，扫去了韩潇从都市带来的厚重疲惫和深层焦虑，也极大地坚定了王煜扎根山野、经营好这片小天地的信心和决心。
韩潇舒服地靠在椅背上，看着满天如同钻石般闪烁、近乎奢侈的璀璨星斗，又看了看在暖黄灯光笼罩下显得格外宁静、温馨、如同世外桃源般的小院，满足地叹了口气，然后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的亮光瞬间照亮了他带着笑意的脸：“嘿，让我看看我那朋友圈炸成什么样了嚯！这么多点赞评论！老王，你看，我说什么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