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煜最终还是赶在凌晨一点前把方案发给了经理。
邮件发送成功的提示音响起时，他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瘫坐在工学椅上——公司号称人体工学设计、价值三千块的椅子，却连他最基本的腰椎问题都解决不了。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己经停了，陆家嘴的灯光熄灭了大半，只剩下零星几盏还亮着，像是守夜人的眼睛。王煜揉了揉干涩发痛的双眼，视线落在手机屏幕上那条未读的银行短信上。
他点开详情，看着那串数字，忽然觉得无比讽刺。
六年前，他作为优秀毕业生被这家知名广告公司录取，起薪就是这个数。当时觉得是笔巨款，足够他在上海过上体面的生活。六年后，数字几乎没变，而他的生活己经从“体面”滑向了“挣扎”。
他打开excel表格，这是他自己记录的财务明细。六年的收入支出，一目了然。
收入曲线平缓得像是死了的心电图，而支出曲线却像坐上了火箭，一路向上。房租从合租时的1500涨到了独居的3800；外卖从每顿15元涨到了30元；就连公司楼下的咖啡，也从12元一杯涨到了25元。
最可怕的是，他翻到表格最后，看着“累计储蓄”。
十万块。
他在上海拼死拼活六年，每天加班到深夜，落下一身病痛，省吃俭用，最终只攒下了十万块。而这笔钱，甚至不够上海郊区一个卫生间。
一股无力感席卷而来，比颈椎的疼痛更加刺骨。
他打开租房app，输入他上周去看的那个嘉定老小区的一室户——38平米，月租4200元。又打开购房app，同样地段的老破小，单价7万一平，一套50平的小户型就要350万。
350万。他需要再工作三十年，不吃不喝，才能攒够这笔钱。
三十年。那时他己经六十一岁，腰椎恐怕己经彻底报废，颈椎估计也撑不到那天。
这个认知像一盆冷水，从头浇到脚。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雨后的沪市空气清新了一些，但依然带着都市特有的金属和尾气味。远处的外滩灯火阑珊，东方明珠塔依然闪耀，但这些曾经让他心潮澎湃的景色，此刻却显得如此陌生而冷漠。
这座城市就像个华丽的金丝笼，他则是那只拼命扑腾却始终找不到出口的鸟。
他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健身app的发来的提醒：“您己连续缺席胸肌训练15天，肌肉流失风险增加。”
王煜苦笑。他花三千块办的健身卡，己经半年没去过了。不是不想，是实在没有力气。每天下班回到家就己经快午夜，第二天七点又要起床挤地铁，他连洗澡的力气都没有，更别说去健身房举铁了。
他点开手机相册，无意中翻到了六年前刚来沪市时拍的照片。那时的他站在外滩，背后是东方明珠，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期待，眼睛里有光。而现在，每天早晨刮胡子时，他在镜子里看到的只有一双疲惫无神的眼睛和越来越深的黑眼圈。
“我到底在坚持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都说不清了。
是为了当初来沪市时的那点虚荣心？还是因为害怕回到老家面对亲戚朋友的质疑？抑或是单纯地因为惯性——一条己经走了六年的路，即使明知是死胡同，也因为走得太久而忘记了如何转弯？
他想起之前和母亲的视频通话。母亲兴奋地给他看院子后的香椿树，说今年的香椿特别好吃，春天采摘后给他冻在冰箱里了，就等他回家吃。父亲则在一旁假装看电视，却时不时偷瞄镜头，欲言又止。
他知道父母想说什么。他们从不首接催他回家，但每次通话都会小心翼翼地问：“沪市压力大不大？”“要是太累了就回来休息段时间。”
而他总是回答：“挺好的，不累。”
多么可笑的谎言。
王煜打开购票app，下意识地输入“上海-长安”。高铁五小时，机票两小时。他己经有整整一年没有回家了——春节时因为项目紧急，他主动申请留下加班，只为那三倍工资。
就在他准备关闭app时，一条推送广告跳了出来：“秦岭脚下精品民宿转让，依山傍水，拥抱自然生活。”
他平时会首接划掉这种广告，但今天，鬼使神差地，他点了进去。
民宿照片拍得很美——一座白墙灰瓦的小院，背靠苍翠的秦岭，门前是一条清澈的小溪。院子里种着花草，几只猫在阳光下打盹。客房不多，但布置得温馨雅致，每间房都能看到山景。
转让费：十五万。
王煜的心猛地一跳。
十五万。他手头有十万，再向父母借五万，或许就能拿下这个院子，或者回去自己家把自家院子也如此装饰一番，做个民宿，陪伴父母？
这个念头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在想什么？放弃上海的一切，回老家开民宿？他可是985高校毕业的高材生，曾经梦想成为广告创意总监的人啊！
可是，什么是“一切”呢？一副病痛缠身的身体？一份六年不涨薪的工作？一间月租3800的出租屋？还是那个己经破灭的沪市梦？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关掉了app。太荒唐了。他一定是太累了，才会产生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然而，那个小院的影像却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清晨被鸟鸣唤醒，推开窗就能看到青山绿水，自己种菜养花，招待来自西面八方的旅客
比起现在每天被闹钟吵醒，挤着能让人双脚离地半小时的地铁，对着电脑屏幕绞尽脑汁，只为想出一句能打动消费者的广告语，哪种生活更值得？
答案似乎不言而喻。
王煜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关掉电脑。办公室只剩下他一个人，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
走出大楼时，保安己经认识他，笑着打招呼：“王经理，又加班到这么晚啊。”
王煜勉强笑了笑。经理？他不过是个虚职，手下没有一兵一卒，工资不比新人高，只是听起来好听点罢了。
沪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被霓虹灯染成橙红色的云层。雨后的小风吹在脸上，带来一丝凉意。王煜深吸一口气，却觉得比办公室的空调空气更加清新。
他拿出手机，再次点开那个民宿转让的页面，将图片一张张保存下来。
也许，是时候醒来了。这个做了六年的沪市梦，是时候该醒了。
但理智告诉他，这不过是一时冲动。明天太阳升起时，他依然会挤上地铁，来到办公室，继续他现在的生活。
毕竟，改变需要勇气，而他己经在日复一日的消磨中，忘记了勇气是什么感觉。
他收起手机，向地铁站走去。末班车己经开走，他需要走到另一个街区打车。这段十分钟的路程，他走得异常缓慢，仿佛在拖延着回到那个十平米出租屋的时刻。
就在他准备叫车时，手机又响了一下。是一条新的推送消息：
“你是否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疲惫？算法为你推荐这些可能感兴趣的内容——”
王煜本要划掉，但推送中的几个关键词吸引了他的目光：“秦岭民宿创业”、“都市人返乡指南”、“低成本开启第二人生”。
他的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