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
刘省长和高育良漫步月牙湖畔,两人的秘书在身后不远处跟着。
“老高,我能这么叫你吧?”刘省长目光从湖面收回。
高育良轻笑,“荣幸之至。”
刘省长嗯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其实当你要拆月牙湖的时候,我就疑惑了,疑惑至今呐!你是个聪明人,你看不出赵立春老书记大势已去,赵家大厦将倾吗?”
高育良神色不变,“我看出来了,看得清清楚楚,咱们前任省委书记一届都没干满就被调走,这般风雨欲来之势,我岂会不知?”
刘省长眉头微皱,“那你为什么不选择低头?你今年五十九了,明年换届上不去,退了也没什么,不是么?
何苦要把自己置身旋涡中心?瑞金同志代表的是上面的意志。
天威不可逆啊,逆天行事只会让人认为你没有大局观。”
高育良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
“为什么要我低头?凭什么要我低头?
为什么不是瑞金同志伸手团结同志呢?求同存异,共撑汉东这片天呢?”
“呃……”刘省长一时语塞,这话不知怎么接。
高育良继续缓声道,“至于换届……刘省长,你也要到站了,你此刻更应该超然物外,稳坐钓鱼台,你为什么要蹚浑水?”
刘省长沉默片刻,终是喟然长叹,“我不甘心呐,家里后辈能成器的少,我总想着在彻底退下来之前在为他们铺垫一下,谋个前程。
可是前任书记没干满一届就被调走,我知道了风暴降临,所以我不敢伸手去谋了,准备安安稳稳退下来。
可是若真的就此放手,人走茶凉,那些后辈们的路就难走了,直到我看见你欲一力破万法,我心里的不甘又燃起来了。”
高育良微微颔首,“我也不甘心,赵立春老书记为汉东奉献了大半辈子了,主持着汉东改革大局,有什么罪该万死的死罪?要被逼到这个地步?汉东改革三十年,功不高?德不厚?为什么要揪着他不放呢?”
刘省长长叹一声,压低声音,“他上不去的原因跟他没有多大关系,而是跟他亲家有关系。
他跟藩王联姻,犯了忌讳,这就是他最大的死罪!
若不是顾及其功劳,他怎么可能再上一步,虽是虚职,可也算是体面了,不是么?
如今泰山压顶之势已成,围剿他的人不少,他已经孤立无援,独木难支了啊,不是么?”
“谁说他孤立无援呢?”高育良语气平淡。
刘省长看向高育良,眼中闪过一抹惊疑,“你不会是觉得你在下面闹出动静,能影响什么的棋局吧?老高,棋局根本不在汉东,在博弈的也不是你跟瑞金同志。”
“那又如何?吾等于汉东坐观青天,怎知不得见那莽雀吞龙?”高育良停下脚步,看向刘省长。
刘省长征了片刻,“你就那么笃定赵立春老书记能冲破重重禁制?老高,小势再怎么变,对上面来说都没有太大关系,上面只要大势不变就行,你不是汉东这盘棋的执棋者,你决定不了你自己的命运。”
高育良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声音沉凝如铁。
“飞升九天,便可执掌乾坤,可我高育良偏不服!不服出身定格局,不服寒门无坦途,不服规则锁青云,不服权柄只属天定!
我凭我手中权、心中谋,硬撼命数!
就算宦海沉浮、强敌环伺、潜规则织网,我高育良亦要杀出一条通天路,胜天半子,绝不低头!”
听到高育良这番话,刘省长心中惊骇,这哪还是那个书生意气的育良书记啊。
这分明已经有了三分当年那位我主沉浮的裴书记的影子。
“老高,好气魄啊!读书……真就让你读出了这等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不倒的气魄?”
高育良轻笑一声,意气风发,“刘省长,今日我敢拆美食城,怎知明日我不敢硬撼通天柱?
我要让世人看看,寒门亦可出贵子,棋子亦可主沉浮!
胜天半子不是空谈,是我高育良拼尽全力也要达成的目标!
遇山开山,遇水搭桥,必要让那轻舟渡过万重山!”
刘省长欣赏的点了点头,“好一个谋士以身入局!只为举棋胜天半子!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明知汉东不是博弈内核,仍以拆月牙湖为棋眼,把自己变成影响棋局的关键变量了。
你是不想坐等命运裁决,对么?
你这也不是没有大局观,更不是鲁莽,是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主动宣战!
哪怕最终真的跪死在棋盘上的一角,也要唱响最后的绝唱!是么?”
高育良没有否认,“没错,我知道我打败不了那渺渺天道,所以我的目的本身也不是为了赢下全局,逆风翻盘。
因为我直到,翻不出上面的如来神掌!
但我只要逆转了注定失败的剧本,从被动棋子变成主动棋子,那就是胜了半子,不是么?
所谓胜天半子,不就是在人生这盘宏大而残酷的棋局上,竭尽全力下出最精彩、最无悔、最能代自己我命由我不由天的个人意志与风骨的那一手么?
刘省长,这条路纵千万人,吾往矣!”
刘省长才知道,自己似乎从未看透这个大教授,“老高,说得好啊!敢于用自身筹码撬动更高层级的格局,这份以弱搏强的气魄,也是胜天半子的魅力所在,所以你才要博,是么?”
高育良微微点头,“是,胜天半子本就是弱者的傲骨、智者的破局、勇者的豪赌。
我承认天的强大,但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我就是要争这一分变量!哪怕最后只赢半子,也证明了在命运的棋盘,人亦可落子无悔。
这就是我为什么不低头的原因,刘省长,您呢?您为什么下场?”
听到高育良的问话,刘省长哈哈笑了笑,没有说话,而是继续漫步。
良久,刘省长才吐出一句。
“赵立春老书记若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那我接他现在的位置,不也圆满了?
风险与机遇并存,不是么?这盘棋,我亦落子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