扈成吩咐下人备了些简单吃食,我匆匆垫了肚子,便与他乘着马车,星夜赶往李家庄。
车厢在颠簸的土路上摇晃,借着这个机会,我与扈成闲聊起来。
原来他当年逃离扈家庄后,一路辗转投奔到老种经略帐下效力,竟还与王进教头有过几分袍泽之谊。后来收到扈三娘差人送来的家书,信中说宋江在梁山待她如亲妹,更有那王英,虽然长相不堪,对她却是真心敬爱。
不想征方腊归来后,妹子与妹婿一同殁于王事。宋江将他夫妇二人的战功奏请朝廷,推恩到了扈成头上,他这才得以重返故里。回来时发现,李应早已出钱出力,将残破的扈家庄修葺一新。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他一直铭记于心。
他也借机详问了楚州城南细节,我一一回应,声情并茂,讲得他疑窦更甚,暗自竟替李应等人捏起了汗。
子夜时分,马车驶入李家庄地界。令人惊讶的是,庄内竟依旧灯火通明,沿途设下数道哨卡,庄客们手持刀棍,神情警剔,如临大敌。见到扈成的马车,哨卡才逐一放行。我暗自心惊:这李家庄防备如此森严,若我孤身前来,怕是连庄门都靠近不得。
车马停在李府门前,守门庄客见是扈成,也不通禀,躬身引我们入院。
我一路观察仔细:偌大的庄园里,不见一个女眷、老幼的身影,往来皆是精壮汉子,个个面色凝重。恍然大悟间,我已明了——李应定然是收到了乐和的警报,早已将家眷亲族秘密转移。只是他本人为何执意留下?难不成真要在此坐以待毙?
踏入内宅前厅,只见二人端坐堂上。上首一人鹰眼虎头、方口重额,身着暗纹锦袍,不怒自威;下首坐着个面颜古怪的汉子,目光锐利。这二人,定然就是扑天雕李应与鬼脸儿杜兴——他们非但没有闻风而逃,反倒在李家庄摆开了架势,严阵以待。
扈成见到李应安然无恙,长舒一口气,悬着的心终于落地。他转头正要问我,我却心知此刻必须快刀斩乱麻,不能再让他搅局。
我心中清楚,在扈成面前演了半天的戏,此刻必须亮出真章。劝李应暂避锋芒虽是最优解,但如何让他信服才是关键。想到此,我决定不再虚与委蛇——
“扑天雕李应!鬼脸儿杜兴!”我猛地踏前一步,声震屋瓦,全然不顾扈成惊愕的目光,“亏得铁叫子乐和哥哥身负九死一生前来报信,你二人为何还滞留在此?须知你们今日能活着,是多少兄弟用性命换来的生机!”
扈成被我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一头雾水,下意识拉住我的衣袖,低声道:“道长,你先前不是说,李员外已被祝永清所害?”
“扈巡检莫要多言!”我急忙打断他,声音压低却足够让厅内三人听清,“我早已知晓,祝永清杀的不过是个替身!他拿假李应的首级诓骗降魔使,就是为了让其对他言听计从,好与他一同图谋这独龙冈!”
我转向李应,语气愈发急切:“李应哥哥,你为何偏要留在这险地?如今这事早已不是你二人的性命之忧,这整个独龙冈,都快成了祝永清砧板上的鱼肉,他明日就要挥师来夺!”
李应端坐如山,气定神闲,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在我身上细细打量:“阁下究竟是何人,竟敢来管我李家庄的私事?”
我心中暗忖,此刻说辞既不能与先前对扈成所言相悖,又要能取信于李应,当下抱拳道:“在下道号心真,原是王英哥哥帐下的头目。梁山散伙后无处容身,便遁入龙虎山出家。在下在梁山上时,便极仰慕梁山一百单八位好汉的忠义,私下里都拜作哥哥,诸位的诨号、姓名、星宿排位,我烂熟于心,倒背如流!”
说罢,不待他回应,我便从金毛犬段景住开始,一路背诵天罡地煞的星宿名号与诨号,直说到地全星鬼脸儿杜兴,李应才缓缓抬手止住了我。
“既是王英贤弟帐下旧部,便不是外人。”他语气稍缓,却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只是乐和兄弟一向在东京小王都尉府上任职,与我早已断了音信,你说他来我府上报信,此话不知是何说处。”
我心中冷笑,果然是在试探我,当下脸色一沉,故作愠色:“李应哥哥这是还未把我当自己人看待!”
“乐和哥哥与萧让、安道全、金大坚、凌振、皇甫端五位哥哥,”我环视厅内,确保每个人的注意力都在我身上,才一字一顿道,“今年五月末在东京察觉卢员外被人下毒,众家哥哥商议后,知晓这背后定有惊天阴谋,便推举乐和哥哥星夜赶往楚州报知公明哥哥。谁料他前脚刚到楚州,朝廷钦差后脚便至。他只得拖着满身伤痕,在李逵的亲兄长李达护送下逃离楚州,赶来独龙冈寻你报信。”
我缓缓道出这些绝密细节,目光扫过李应与杜兴骤然变色的脸:“算算时日,乐和哥哥六月初便该到了。如今已是八月中旬,哥哥既不逃,也不反,难不成要等那些奸贼一个个找上门来,将我等兄弟赶尽杀绝?还是说,也打算如公明哥哥一般,从容就戮,留个大宋忠臣之名?”
李应依旧默不作声,可我分明见他置于膝上的指尖微微一颤。杜兴坐在一旁,呼吸已然粗重起来。
我趁热打铁,声音压得更低,却如重锤击在众人心头:“公明哥哥与铁牛儿饮鸩而亡,想必哥哥早已知晓。可吴学究与花知寨的死,你们真的清楚吗?”
这话一出,厅内三人皆是神色剧变。烛火摇曳下,他们的脸上写满了与我当初同样的怀疑——以吴用的机敏和花荣的英武,在坟前自缢着实太过蹊跷。
“他们二人,根本不是自缢——”我刻意停顿,待空气几乎凝固,“而是被人从背后,用特制的鞭绳活活勒死的!”我凝重地描述起开棺验尸的前后经过,并故意隐去有关云威这个真凶的细节,只是重点提及杀人凶器——“捆仙锁”。
“那脖颈处的深痕,切入喉骨,边缘带着毛刺与烧灼痕迹,绝非自缢所能形成!”祝永清的名字自然也不需要刻意点破,只要他明日敢动用那根“捆仙索”,“勒杀吴用、花荣”的“罪名”他怎么洗都洗不掉。
点到为止,比直接指认更具威力。
听到“勒死”二字,李应与杜兴的脸色彻底变了。纵然二人极力克制,我也能看出他们眼中翻涌的惊涛骇浪。杜兴猛地一拍大腿,霍然起身,额头青筋暴起,正要发作,却被李应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那祝永清此番前来,不光是为了对付你二位,更是看中了独龙冈三庄的万顷良田和累世家财,端的是狼子野心!另外……”我抬高声音,字字铿锵,“所谓道君皇帝亲降‘降魔计划’的真正目的,就是要取尽所有幸存梁山好汉的项上首级,一个都不会放过!亏得我有幸遁入龙虎山,才得以窥破这天大阴谋,冒死前来报信。”
说着,我猛地扯开肩头道袍,撕开渗着殷红血丝的纱布,露出那狰狞的伤口,在烛光下触目惊心:“你们看!我为了抢在祝永清前面赶来报信,身负如此重伤,可你们却屡屡相疑,怎能不让人心寒?”
李应仍在捋着颌下山羊胡,神色复杂难辨。杜兴终于按捺不住,低吼一声,本来就十分丑陋的面貌,一瞬间似是恼成了猿猴般的面孔,下一瞬竟又恢复了人型,一头狠狠撞向身前的硬木茶几!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木屑纷飞,茶几竟被撞得四分五裂:
“员外!跟那鸟降魔使和姓祝的狗杂碎拼了!左右夫人公子们都已安然撤离,咱们无牵无挂,来一队杀一队,来一双杀一双!”
“杜兴,稍安勿躁。”李应缓缓开口,目光却如鹰隼般锁定在我脸上,“你既知萧让哥哥等人在京的秘议,可知萧让哥哥可曾让乐和带过什么话?”
我心知这是李应最后的、也是最关键的试探,声音不觉提高了八度,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那是自然!萧让哥哥特意叮嘱乐和,让他转告公明哥哥——‘望哥哥以苍生社稷为重,早定大计!京中留守的兄弟们,定会云集响应’!可谁曾想,公明哥哥竟……从容饮鸩,毫无反抗。你李员外如今也是这般,该逃不逃,该反不反,真让我这梁山后辈心寒啊!”
然后又补充道:“这都是乐和哥哥六月初告知李达,李达又于六日前在蓼儿洼亲口复述于我的。是真是假,请员外斟酌!”
李应终于放下了捋须的手,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良久,他长叹一声,那叹息中既有英雄末路的无奈,亦有放下重担的释然:
“按道长意思,李某该当何为?”
“很简单!只要李应哥哥听我计议,必保咱李、扈二庄上下无虞。”我斩钉截铁,“李应哥哥与杜兴哥哥今夜便星夜离庄,速往登州一带沿海暂避风头。待这‘降魔’的邪风一过,自可重返独龙冈,安享太平。若不愿再回这是非之地,便由扈巡检相助,变卖田产,携资远走,去那山高皇帝远之处做个富家翁,下半辈子逍遥快活,亦不美哉?”
“那明日祝永清与降魔使上门,你又如何自处?”李应追问,目光深沉。
“此计更易!”我胸有成竹地道:“今晚便让心腹下人在庄内搭起二位的灵堂,摆上替身的牌位,布置得如同真遭了不测。那祝永清杀的本就是假人,为了向朝廷邀功,掩盖他贪功冒杀的罪责,他定然不敢、也不会揭穿自己的谎言。届时降魔使见你二人已‘死’,此事自然便可瞒天过海。”
“徜若那祝永清真欲强占独龙冈,又当如何?”
“怕是他根本没那个机会!”我轻篾一笑,“他有这份豹子胆,全仗降魔使撑腰,故而要借助降魔的名义来打这独龙冈的心思。降魔使那人自也是奉朝廷之命行使,与独龙冈本身并无瓜葛,自然不会节外生枝。如今李杜二位哥哥这一‘假死’,便让他这刀子撞豆腐,有火也无处发作。”
李应低头陷入漫长的沉思,整个前厅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他指尖的敲击声缓慢而沉重,仿佛在权衡着每一个字的重量。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穿过窗棂,望向那片他曾誓死守护的庄园夜景,缓缓说道:
“如此……便依道长所言。”李应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中回荡,带着一丝英雄末路的苍凉,“一切,有劳道长安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