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平明,我借口上街置办衣物,向陈丽卿告了假。她倒是痛快应允——从宿州到济州独龙冈尚有三日马程,索性在此休整半日,她也正好趁隙修习御火之术。
我便陪着方百花,一同往城南去见她的同伴。经昨晚详谈,我俩已生出初步信赖,或许是现世与白桦羁拌深厚,让这层信任创建得格外容易,此刻我已无需担忧她会暗害于我。
路上我趁机打探“宿金娘”是否真有其人,得到的答案果然是否定的——这便让我松了口气,至少这个《水浒》世界,并未糅杂其他水浒衍生小说的设置,省去不少变量。
【宿金娘——出自梅氏藏本《古本水浒传》的梁山敌对势力女将,诨号桃花女,马上功夫,十分厉害,最终被梁山三员女将合力杀死】
一路往城南行去,沿途房屋渐稀,竟到了一处极为偏僻去处。想来她这些同伴也非泛泛之辈,多半与方腊馀部有所牵连,自然不敢在显眼客栈落脚,只能寻这僻静处藏身。
最终抵达的地方,与其说是客栈,不如说是一座带篱笆院的普通农家院落。方百花让我在院外等侯,独自推门进屋去寻同伴。
不多时,屋内便随着方百花走出一女两男三人。
那女子身着与方百花同款的墨色丝绒长裙,只是裙上纹路嵌着暗金绣线,走动间流光暗转,更显华贵。她个头与昨日所见的金国公主完颜凤不相上下,正是桃李年华,眉眼间却带着一股子未脱的稚气与桀骜,娇俏中藏着几分烈性。跟在她身后的两个汉子,一个光着臂膀,古铜色皮肤上布满横七竖八的老茧,一看便知是常年练家子;一个穿着短衫,裤脚挽至膝头,小腿肌肉结实紧绷,二人俱是皮肤黝黑、身形健壮,瞧着倒象是常年往来江湖的水上好手。
方百花压着声线,似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什么。谁知那桃李年华的女子突然猛地一跺脚,脆生生的嗓音带着哭腔喊起来:“不!我不要!我要跟你去报仇!”
方百花连连劝慰,那小女子却不依不饶,变着法地大呼小叫:“我要亲手杀了姓柴的!”“姑姑说话不算数!说好带我报仇,如今却要变卦!”急了眼时,竟还夹杂着“本公主”的称谓,听得旁边两个黑皮肤汉子面面相觑,想捂她嘴又不敢,神色颇为尴尬。
又是个公主?我暗自腹诽,这北宋末年的中华大地上,“公主”倒是遍地都是,有金国的完颜凤,如今又来个方腊麾下的“金芝公主”。转念又一想——一年之后,汴梁城破,二帝北狩,成百上千的帝王家眷,后妃公主被金人掳走北上,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公主遍地走”,心中不免一阵唏嘘。
这般闹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方百花终于向那两名汉子递了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小女娃,半扶半劝地将她带回屋内。
那女娃还在屋内隔着门窗骂骂咧咧:“方百花,你个臭姑姑!放我出去!我要亲手宰了姓柴的!他的命是我的!”
方百花无奈地摇了摇头,轻轻叹了口气,走出院子来到我跟前。
“‘同伴’就这么处理完了?”我打趣道。
“恩,放心吧,无碍了。”她语气轻淡,却难掩倦意。
“他们……都是什么人?”我明知故问——那指名道姓要杀柴进的女娃,定然是方腊的女儿方金枝无疑。只是原着中她早已在帮源洞破后自缢身亡,如今却活生生站在这里,着实出乎我的意料。那两个艄公模样的汉子,显然是方腊麾下的头领,只是具体是谁,我一时难以断定。我这般发问,无非是想看看方百花是否会对我坦诚。
她沉思片刻,抬眼望我,坦然答道:“那女娃便是我哥方腊的闺女——金芝公主。她被柴进骗婚,又吃他害得攻破帮源洞,我哥方腊与嫂子邵仙英,俱是在她眼下被那柴进抓走的,故而对柴进恨之入骨。另外两位,原是我军水军总管‘浙江四龙’中的锦鳞龙翟源、冲波龙乔正。乌龙岭一役,他二人侥幸脱身,我哥在帮源洞破之时,临终前托付他们,务必将我与金枝泅渡脱险。”
见她对我毫无隐瞒,连这般机密往事都肯直言,我心中对她的信赖又多了一分。
“百花……”我第一次这般唤她,话音出口,自己倒先有些不自然,“与宋江一战,你可曾参战?”
她被我这声唤得微微一怔,眸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很快平复,轻声答道:“那一年我身体抱恙,沉疴难愈,只能在洞中调养将息,因此未能参战。这也是上个月,身子才调理好了,金枝便喊着要去报仇。”语气中带着几分难以掩饰的遗撼与自责。
哦。我暗自应声,幸好你没参战。否则在那乌龙岭、帮源洞的生死搏杀中,又有几人能侥幸存活?王寅、石宝、邓元觉、庞万春、厉天闰……这些放在梁山都能位列天罡的豪杰,个个武功盖世,尚且没能挽回败局,最终命陨沙场。你方百花一介女流,性子柔弱敏感,纵使武功不弱,真要到了那血与火的修罗场,怕是也难全身而退。
“不必过于自责,”我抬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语气温和,“一切皆有天命,好好活着,莫负了这大好年华。”
她肩头微微一颤,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触动,随即轻声应道:‘嗯。’那声音轻软如羽,让人心生怜惜。
随后,她便随我到集市上置办衣物。这次终于能摆脱那身束缚的道士装扮,我索性挑了件天蓝色宽松长衫,面料柔软,穿起来自在清爽。方百花依旧戴着面纱,陪我选款、让店家量身,只是我试穿时,她便远远站在一旁,目光柔和如春水,倒显出几分小女人的温存与娇羞。
午膳过后,众人再次开拔。祝永清见方百花仍随队而行,嘴角勾起一丝狡黠的笑意,眼神闪铄,不知在盘算什么鬼主意。
接下来三日,无非是夜住晓行,一路并无波折,咱们话休絮烦。
第四日辰时,一行人终于抵达独龙冈外十里处。
陈丽卿便决定在附近一处农家暂且住下,一来让众人歇脚养力,二来也好趁隙商议降魔对策。
向导官递上地图,我定睛看去——原来这独龙冈由祝、扈、李三家共霸,其中祝家庄独占冈上最为险要的地势,壁垒森严;扈家庄与李家庄分列左右两翼,地势相对平缓,并无多少天然屏障。
我暗自思忖:好在此行并非以祝家庄为目标,否则以其“盘陀路”的险要地势与坚固寨墙,若要重演“三打祝家庄”的戏码,我可招架不住。
从此处出发,最近的便是扈家庄。这正是个获取情报的绝佳过渡之地,我自然不会放过。
“姐姐听禀,”我上前一步,拱手说道,“既然扈家庄离此最近,不如由小弟星夜前往打探情报,摸清李家庄虚实,也好为来日应对做好准备!”
陈丽卿听罢,深以为然,只是眉头微蹙,担忧我孤身一人会有闪失,欲要亲自与我同往,被我婉言谢绝。方百花也上前一步,轻声道:“我与你同去,也好有个照应。”我同样未曾应允。唯有祝永清,一副“你行你上”的架势,靠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在那看戏。
“心真一人前往无妨,”我朗声道,语气坚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此番打探,本就是降魔使的分内之事!我计议已决,明日姐姐与祝虞候到李家庄外等侯,我自会设法引出李应一干人等,到时候咱们还是老暗号!”
说罢,递给陈丽卿一个只有她看得懂的眼色,惹得她会心一笑。
没想到祝永清这时候突然阴森森地上前一步,冷笑道:“降魔使大人这般积极,莫不是想借着打探的由头,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吧?”
没想到祝永清这时候阴森森地上前来一句:“降魔使大人,不会是想脚底抹油,逃之夭夭吧?”
我骤然转身,目光如电直射祝永清,嘴角却漾开一抹近乎慈祥的笑意:“祝虞候大可放心。今日在此立誓——”声音陡然一沉,字字如铁,“谁先离了这独龙冈,谁就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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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房间,我再次换上那件被完颜凤抽破的道袍,故意露出肩头包扎过的伤口,显得狼狈又坦荡。佩刀、蟒纹鞭都未曾携带,只将那板金嗓子喉宝妥善藏在内衬口袋中,降魔珠则仔细挽在右腕——三个之前蘸过墨水的珠子已然颜色淡了许多,心想这个“戏法”终究还是要破的,便索性不去圆它了。
临行前,陈丽卿与方百花执意要送我一程。丽卿走在前面,与我并肩而行,不住地叮嘱这叮嘱那,一会儿让我小心行事,一会儿又骂我莽撞冲动,那模样,倒象是送孩子高考的家长;方百花则保持着十步远的距离,默默跟在身后,既不靠近,也不远离,目光始终落在我身上,倒象是个追着情郎的痴妹子,满是不舍与关切。
一直送出三里路,二人才在我的强烈反对下驻足留步。
望着她们伫立在原地的身影,我心中暗笑:这俩女子,倒还真把我当成需要呵护的人了。殊不知,我刘慎岂是作茧自缚之辈?
咱们明日,独龙冈上,戏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