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得方百花的侧脸忽明忽暗。她眸中的警剔如同冰锥,锋锐得能穿透人心,仿佛我一个字答错,便会当场血溅五步。
“降魔使大人,既知我身份,何不将我擒下?朝廷悬赏我五千两白银,足可助大人平步青云,早成功名。”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丝绒裙摆,布料被捻得发皱——那是她全身上下唯一泄露紧张的细节,暴露了她看似强硬下的忐忑。
我倚在床头,刻意放缓语气,避开“反贼”“馀孽”等刺耳之词:“圣公方腊殁了已逾一载,你若真那么容易擒获,又岂能逍遥至今?”我微挪身形,故意牵动后背伤口,轻“嘶”一声,脸上挤出几分无奈苦笑:“百花姑娘,你看我这狼狈模样,象是能擒住‘素手飞花’的人吗?”我迎着她审视的目光,坦然道:“我虽不才,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
她闻言,眸光流转两圈,似在反复掂量言语真伪,半晌才微微松弛了紧绷的肩线——显然,我示弱的姿态让她少了几分防备。
我趁热打铁,续道:“更何况,午后情急之下,我唤的是‘白桦’,而非‘百花’。缘由此前已与你言明,绝非临时编造诓骗——只因姑娘眉眼风姿,与我一位故人宛若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她名唤白桦,是我……极敬重的女子。彼时崖边惊魂一瞥,心神恍惚,失口叫出,不想却被你误认为识破身份。你仔细回想,午后我脱口而出的,究竟是哪个名字。”
她眉梢微挑,垂眸沉思片刻,然后显然是记起了当时情形,神色缓和了不少,但心底戒心仍未全消,又追问道:“既如此,且说说你那故人。”
“我那故人,是我早年在西域‘乐源互娱’部落结识的才女。”我放缓语速,语气添了几分追忆怅然,“她容色倾城,武艺卓绝,与姑娘别无二致,更兼精于书算,帐目往来累万积千,分毫不差。正是在下少年时倾慕之佳人,只可惜她婚姻多舛,某日携独子离部落而去,自此杳无音频,不免让人挂怀。”
她静听不语,指尖停了摩挲,眸中多了几分共情——同为女子,婚姻不幸、背井离乡的苦楚,总能轻易触动心底最软之处。她沉吟良久,才续问道:“即便你所言属实,今番既知我身份,待我离去后,你大可召军士围捕,不是吗?”
“方姑娘,你这话可就不讲道理了。”我忽然打断她,语气添了几分恰到好处的委屈与无奈,顺势撑身坐直,直视她双眼:“我原只当你宿金娘,是个恰与故交神似的江湖女子。若非你今夜主动登门自报身份,我怎知你是方百花,是圣公方腊之妹,是朝廷悬赏的要犯?”
见她神色游移,眼底仍有疑虑,我索性反客为主,将压力抛回:“我若心存歹意,大可现在高声呼喊,丽卿姐姐就在隔壁,她若听闻动静必然赶来,我虽本事低微,随便挡你三五招应是游刃有馀,到时候丽卿姐姐和祝虞侯一干人等全到,你定然成了瓮中之鳖,插翅也难逃。更何况……”
我喝了一口茶,又补了一句:“更何况,我若真贪那五千两赏银,此刻就该唤人围捕,何必等你离开后大海捞针?”
我目光灼灼盯着她,声音陡然一沉:“亏得我白日里涉险提醒你提防那贼僧的暗器,转头你倒好,深夜来访自曝身份不说,反倒疑心我要害你——这究竟是你有心试探,还是我该疑心你……欲寻由头害我?”
这话显然戳中了她的要害。她脸上凌厉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满目的羞赦,俏脸从脖颈一路红至额间,连耳尖都泛着通透的粉晕。“抱……抱歉!”她强行挤出一句致歉,方才交叠于身后的手缓缓收回,将藏在背后的匕首插入腿部刀鞘,双手局促地攥着衣角,一副追悔莫及的模样。
见火候已到,我语气转为低沉真诚,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动作轻柔却带着力量:“方姑娘,放宽心。我心真行事,但求问心无愧。”指尖触到她肩头的僵硬,续道:“你虽向我坦露底细,我却绝无加害之意。只因在下职分全在梁山一干人等,其馀诸事,与我无干。况且,你兄妹当年在江南,是被花石纲逼至绝境,才不得不反。这份为民请命的血性与无奈,我私下里,其实佩服得紧。”
“多谢……多谢道长。”卸下防备后,她瞬间褪去所有锋芒,恢复了女子柔态,语气轻柔得与现世的白桦别无二致,全然没了方才的锐利。“家兄与我所求,不过是为江南百姓寻一条活路……却不想,终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她抬眸,眼中闪铄着决绝的水光,泪珠在眼框里打转,却强忍着未落下:“如今我方百花既已成为反贼,亦是无怨无悔,只求有生之年,能手刃梁山两个大奸贼,便是如果哥子一般死法,在东京遭个千刀万剐,也绝不皱半分眉头。降魔使大人若肯成全,容我去除那二贼,事成之后,百花情愿授首于大人,助大人功成名就,以报今日之恩!”
我望着她眼中求死般的决绝,心头一沉——这姑娘怕是被仇恨与绝望缠缚太深,才将自身性命看得如此轻贱。她这份柔弱又故作坚强、知恩图报的劲儿,仿佛就是在办公室向我汇报工作的白桦本人——
上个月某一天,我开除了一个屡次给她造谣的员工。第二天,她就带着儿子小飞来我办公室,彻底向我坦白了她的单亲妈妈身份,还信誓旦旦的对我说,今后当全力以赴撑起公司财务工作,助我事业早日腾飞——这与眼前的方百花,根本没任何区别。
样貌一样、身材一样,就连遭遇和性格都一模一样……
切斯顿法则告诉我们:一连串的巧合拼凑在一起,就绝对不是巧合!
虽然暂时摸不清方百花与现世白桦到底有什么关联,但总之,必然事出有因。纵然她也是个强硬的反梁山派,我也必须设法将她留在身边,哪怕会遭致更多的麻烦——找寻真相最快的捷径,往往就是躬身入局,身处其中。
更何况,她武艺高强,又对梁山内情有所知晓,若能真心相助,于我纠正星轨、查明幕后黑手的大业而言,亦是莫大助力。
想到这,后面的策略便已了然。
我话锋一转,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百花姑娘,冒昧一问,芳龄几何?”
她猝不及防,愣了一瞬,脸颊微红,眼神有些闪躲,低声道:“二……二十有六。”
“可曾许配人家?”我再问。
“大人!”她羞恼地瞪了我一眼,眼底的泪珠险些震落,却因方才的愧疚不便发作,声若蚊蚋:“我常年随兄长征战,后又亡命江湖,朝不保夕,怎会……怎会顾及婚嫁之事?”
“二十六岁,论年齿,我当唤你一声姐姐。”我望着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人生大好年华,才刚启幕。你容貌武功皆属上乘,苍天对你已然不薄。人生路途多坎坷,逢山开路,遇水搭桥,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皆是常态。莫要动辄将‘死’字挂在嘴边,更莫将自身性命视作交易筹码——你的命,可比那五千两悬赏银金贵得多。”
但正是这番话,让她脸上的气恼烟消云散。她先是肩膀微微一颤,仿佛一直紧绷的某根弦突然断裂,随即怔怔立在原地,俏脸埋得极低,几乎要贴到胸脯,眼圈迅速泛红,豆大的泪珠终是忍不住滚落,砸在丝绒裙摆上,晕开点点湿痕。她用细若蚊蚋的声音应道:“……嗯。”
房内一时间只剩烛芯噼啪的轻响与她压抑的啜泣声。我适时转移话题,打破这沉滞的氛围:“对了,姐姐方才说要除的两个梁山贼人,究竟是哪两个?”
她蓦地抬眸,眼中刚被压下的复仇火焰再度熊熊燃起,泪水未干的眼眸里淬满恨意,一字一顿,仿佛要将这两个名字碾碎:“一个是小旋风柴进!另一个,便是那浪子——燕青!”特别是燕青的名字,咬得更重三分。
“轰——!”
听闻这两个名字,我体内原身的魂核骤然剧烈震颤,一股强烈的情绪席卷全身——显然,这两个名字,狠狠触动了原身的执念。
我连忙压下这股异动,今日折腾一日,早已筋疲力尽,实无精力再与这原身魂魄相搏。
好在她欲杀此二人的缘由我早已知晓——原着之中,柴进化名“柯引”,燕青化名“云壁”,二人扮作主仆,打入方腊阵营内部。柴进更借此骗娶了方腊千金方金枝,方腊将爱女倾心托付,换来的却是柴进燕青二人阵前倒戈,最终直捣帮源峒老巢,方腊满门被擒,在东京遭凌迟酷刑,金芝公主自缢,当场玉碎。
这般背叛,怎不让人恨之入骨?
不过她对“燕青”名字咬得格外重,倒是出乎我的意料。柴进是主谋,恨意滔天可以理解,可燕青只是“从犯”,为何恨意更深一层?想起原着中这位浪子招惹过的红颜……莫非在方腊阵营时,这位“云壁”也曾与眼前的方百花有过什么牵扯?
燕青啊燕青,从李师师、陈丽卿,再到方百花,你这“浪子”之名,倒真是名不虚传。
看这架势,眼前这位姑娘,与梁山的血海深仇早已刻入骨髓,绝非三言两语能动摇其复仇之心。先前既已劝她有仇报仇、有冤报冤,此刻自然不便反口阻拦,唯有先应承下来,方能让她安心与我同行。
遂沉声道:“百花姐姐,你与梁山的冤仇,是灭门之恨、背叛之痛,换作任何人,都断无释怀之理。你要报仇,我便助你报仇;你要讨还公道,我便陪你讨还公道。”
我直视她的双眼,语气坚定如铁,不含半分含糊:“往后,姐姐的事,便是我心真的事。有我在一日,便护姐姐周全一日。”
这番话,一半是源于对她家破人亡遭遇的同情,另一半,亦是因她与现世白桦那般相似,那份眉眼间的坚韧与脆弱,让我无法坐视不理。
不过话一出口,便又有些后悔,与现世中承诺白桦一样,总觉得有点暧昧不清,好在这是宋代,林诗诗纵使第六感卓然也不可能电话打到这来。
为了将她彻底套牢在身边,只能口头先委屈一下梁山好汉了。
“心真不仅保你性命无虞,更要助你亲手刃……那两个贼人”我刻意隐去“贼人”姓名,避免日后难以收场——若我对原身身份猜测无误的话,难不成还要在她面前自戕谢罪不成?
“罪女先谢过降魔使大人!”她用衣袖拭去泪痕,眼神渐趋清明,语气也恢复了女将应有的果决,“百花愿追随大人,为降魔大业尽一份心力。只求大人……莫要忘了今日之诺。”
我郑重点头应下。
她起身告退,至门前却忽然驻足,侧身对着我,优美的曲线再一次展现在我面前。她柔声问道:“大人往日……是如何称呼那位故人的?”
“便是平常般,以姓名相称。”我如实答道。
她沉默片刻,侧过脸颊,烛光为她泪痕未干的容颜勾勒出一圈柔和光晕。
“那……往后大人便唤我‘百花’吧。”
她的声音很轻,却象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我心头漾开圈圈涟漪。
“‘姐姐’二字太重……百花,恐担不起。”
她这话一出,我只觉无形中又揽下了一桩沉甸甸的责任——这趟降魔之路本就凶险万分,如今再添上方百花这桩复仇公案,前路怕是愈发荆棘满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