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地上,眼皮留着一道缝隙,呼吸刻意放得微弱。
云威三人压低的谈话声,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里。
“庄主,那道士真有《公明遗书》?还说宝藏在淮西?”娄熊的声音粗嘎中带着狐疑。
云威冷笑一声,语气里满是不屑:“依我看,多半是信口胡诌。那唐牛儿就是个没见过世面的闲汉,手里怎可能有《公明遗书》这等要紧物件?淮西?更是无稽之谈!”
谢德立刻附和道:“庄主所言极是。这道士夸下海口,无非是哄骗我等给他卖力。”
“话虽如此……”云威突然收了声,捻着胡须思忖了好一阵子,才悠悠地道,“这道士是初出山门的雏儿,却能言之凿凿说遗书在他手上,还点出淮西这个具体位置,想必……想必并非虚张声势那么简单。小心驶得万年船,不得不防。”
他的声音骤然沉了下来,“谢德,等料理完此处,你便派个心腹,星夜赶往大名府,告知天彪,让他密切关注淮西动向!娄熊,你今晚就带三两伴当,直奔淮西……”
后面的话他压得极低,像蚊子嗡嗡,我听不大真切,但已经足够了——他们已经彻底掉入到我布下的“认知陷阱”之中,而我,业已了却了心头悬案——云威这老狐狸,你的尾巴果然被我抓到了!
梁山宝藏的秘密,分明就在他自己手里!这正是“证伪优先性”的铁律——举个例子,两个贼在街上盯着行人的钱包,一个说这群人里肯定有一个兜里有钱,另一个说这群人兜里都没钱,后者的可信度远高于前者。因为肯定一个判断需要穷尽所有可能,而否定一个判断,只需掌握确切的反例,只有真摸清了底细,才敢如此断然否定。
云威先是跟祝永清打赌,笃定我没有《公明遗书》;现在又一口否定我随口编造的“淮西”之说,这绝非凭空猜测。他必然早就通过某种“途径”,拿到了宝藏的真正位置,才敢如此斩钉截铁地推翻我的说法。而这唯一的“途径”,只能是吴用和花荣!
当初验尸时,业已判断出吴用和花荣死于他人勒杀,凶手正是云威!他从二人口中逼问出宝藏线索,然后杀人灭口,伪造成自缢的假象,上演一出“瞒天过海”。紧接着他匆忙返回东京,故意将“《公明遗书》藏有梁山秘宝”的消息大肆宣扬,惹得高俅、童贯、蔡京一干奸臣垂涎三尺,于是祝永清这群走狗便忙着“全天下找遗书”,而真正的宝藏信息,如今恐怕只有云威和他儿子云天彪知晓。后来,高俅派祝永清来蓼儿洼挖坟,他又怕祝永清发现吴用、花荣之死的秘密,顺藤摸瓜查到自己头上,故而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仓促赶回蓼儿洼,正巧遇到了“草包降魔使”验尸,他这悬着的心才彻底放下。
这老贼,心思缜密得堪比蛛网。
既然已经真相大白,也该“醒”了。
我缓缓睁开眼睛,露出茫然无措的神色,脑袋左右摇晃着,象是刚从昏迷中挣脱,眼神涣散地扫过四周。视线里,原本被绑在树干上的“宋清”已经松了绑,正与云威、娄熊三人凑在一起低声合计,眼神时不时瞟向我,带着阴狠。而我自己,手腕和脚踝都被粗麻绳牢牢捆在一棵老槐树上,绳子勒得皮肉生疼。
“丈丈!你这是何故?”我猛地拔高声音,脸上瞬间堆满震惊与愤怒,边挣扎边喊:“缘何将那宋清放了?却将在下绑起?”
三人见我转醒,却无一人应答,只是冷冷地盯着我,眼神象在看一头待宰的羔羊。
“好啊!王六、赵四!原来你们跟这宋清是一伙的!”我继续拔高声音,语气里满是悲愤与恍然大悟,“真怪我瞎了眼,竟然相信宋府仆人的鬼话,你们分明也是梁山贼人!”
云威给娄熊使了个眼色,娄熊立刻心领神会,大步上前,一把揪住我的衣领,语气凶狠如恶狼:“少废话!快说!《公明遗书》到底藏在哪?你派去淮西的人是谁?再敢隐瞒,老子一刀劈了你!”
我被他揪得喘不过气,神色登时慌乱起来,眼神躲闪不定,声音都带着明显的颤音:“在下……在下方才都是扯谎!好让……好让几位高看一眼……《公明遗书》,着实不知啊!”
“扯谎?”云威缓缓走到我面前,目光如鹰隼般锐利,死死盯着我,“那你房间里翻来复去看的册子是什么?若不是遗书,你为何那般上心?”
“那……那只是从寺院里寻来的民间小历!”我急得满头大汗,豆大的汗珠顺着脸颊滚落,故意往怀里缩了缩,双手紧紧护着胸口,一副生怕被搜走的模样。
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姿态,果然勾得娄熊动了心。他不等云威再吩咐,粗暴地伸手往我怀里摸去,指尖冰凉的触感传来,很快便掏出了那本小小的民间小历。
娄熊把册子狠狠丢给云威,云威接住后快速翻看着,眉头越皱越紧,脸上的阴鸷之色越来越浓:“就这破册子?你骗谁呢!”他猛地将小历扔在地上,用脚狠狠碾了几下,然后丢给娄熊一个杀人的眼色。
娄熊心领神会,伸手就要去拔刀。
“好汉饶命!在下愿说!在下什么都说!”我见形势“危急”,连忙大声调用,声音里满是惊恐,身体抖得如同筛糠。
云威抬手止住娄熊,语气冰冷凝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老实交代。再敢诓骗老夫,就把你砍成十八段,丢进河里喂鱼!”
“好汉听禀,这等重要物件,在下怎敢随身携带?”我喘着粗气,眼神里满是求生欲,“来之前在下已将其藏在蓼儿洼一个隐蔽去处,在下……在下愿带好汉们去取,双手奉上,绝不反悔,求好汉饶我一条狗命!”
云威将信将疑,手捋着颌下的山羊须,眼神阴恻恻地打量着我:“你且将那藏匿之处说仔细了,我等自然给你留个全尸。这林子……今天你恐怕是走不出去了,谁让你挡了别人的姻缘呢,认命吧。”
听到这话,我浑身一抽搐,脸上的惊恐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悲愤,继而突然哇哇哭嚎起来,凄厉的哭嚎声在林子里回荡:“苍天呐,大地啊!我堂堂御赐降魔使,下山执掌降魔计划,未曾降住一个“魔”,反倒吃“魔”害了!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罢罢罢!今日折在梁山好汉手里,做鬼也是个厉鬼!”
说罢,我吸了吸鼻涕,猛地收住哭声,语气变得无比坚定,带着几分视死如归的决绝:“好汉!有道是‘英雄刀下死,做鬼也风流’!只求三位好汉以实名相告,好让小的做个明白鬼,日后若是阎王殿前,那判官问将起来,也好有个答复,不至于辱没了龙虎山名声,小的便是做了厉鬼,也绝不缠怨各位。”
此时三人眼中均闪过不同程度的诧异:谢德、娄熊的眼神里透着喜色,显然在他们看来,“报个名号”就能换得《公明遗书》,这交易实在太值了;而云威的眼中,诧异里夹杂着浓浓的狐疑,他本就对我的话充满着怀疑,却又不肯放弃任何一点蛛丝马迹,一时竟没了决断。
我趁热打铁,语气诚恳到了极点,眼神里满是恳求:“好汉若是肯时,小的自当如实禀告《公明遗书》的所在,我便死也暝目。若是不肯,你们便自去寻吧,在下……在下也并非贪生怕死之辈!”
娄熊刚想开口,被云威抬手狠狠制止。云威死死盯着我,语气带着十足的试探:“你真肯说出遗书下落?”
“将死之人,哪有戏言!那玩意又带不到阴间,不及三位名号有用!”我斩钉截铁,眼神坦荡,一副随时准备赴死的模样。
《公明遗书》的诱惑实在太大,让这云威不愿放过任何一丁点可能性,他沉吟片刻,牙关一咬,缓缓道:“也罢,让你做个明白鬼。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梁山好汉扑天雕李应是也!”说完,他用眼神狠狠瞟向娄熊,示意他跟上。
娄熊愣了愣,随即大声道:“老子乃是,梁山好汉,鬼脸儿……鬼脸儿杜兴!”
我又转头看向一旁的谢德,他迟疑了一下,在云威凌厉的眼神示意下,沉声道:“某便是铁扇子宋清,宋江乃我家三哥。我等无非是想收回本属于我等兄弟的财宝,替天行道,再图大业。降魔使大人一路走好,莫怪我等心狠!”
“哦……”我缓缓低下头,肩膀突然开始微微颤斗,紧接着,一阵压抑的“咯咯咯”笑声从喉咙里溢出,象是突然着了魔一般,越来越响。
娄熊眉头一皱,挥刀指着我,怒喝道:“你这厮,鬼叫个甚么?还想耍花样?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劈了你!”
云威和谢德也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给弄愣了,死死盯着我,眼神里满是警剔与疑惑,显然猜不透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哈哈哈哈哈哈!”我猛地抬起头,狂笑不止,前仰后合,眼泪都快流出来了,仿佛眼前的刀光剑影、生死危机都与我无关。
谢德脸色一沉,对云威道:“庄主,这厮定是疯了!没必要再跟他废话,尽快结果了吧!”
“祝虞侯!你定的好计策!真乃神机妙算也!不枉了你昨夜跑一趟!”我猛地收住笑,朝着林子深处放声狂喊,声音洪亮,震得树叶簌簌作响,“这些贼人果然上道,在下佩服之至!”
“你这厮,莫不是真疯了?这里哪有甚么祝虞侯!”云威的脸色终于变了,掠过一丝慌乱,眼神快速扫向四周。
“祝虞侯,在下已经完成约定,帮你查明《公明遗书》,果然不出你的所料!《公明遗书》和梁山宝藏,都在这老贼身上!”我继续狂喊,声音里满是笃定,“祝虞侯,还不让军士们将这老贼擒了,更待何时?”
这话如同惊雷,炸得三人脸色各有异样:云威的瞳孔骤然收缩,开始疯狂打量周围的树林,恰好一阵狂风掠过,树叶沙沙作响,如同千军万马正在逼近,山雨欲来的压抑感瞬间笼罩了整个林子;谢德和娄熊脸上的狠厉褪去,看向云威的眼神里,已然带上了一份疏离与怀疑,显然被我的话勾起了猜忌。
“宋清!杜兴!你们二位枉称好汉!”我抓住机会,继续高声离间,“被这老贼耍得团团转还不自知!他早就手握梁山宝藏全部信息,却拉着你们在这兜圈子!实则他儿子云天彪早就带着人手去取宝藏了,到时候哪有你们分毫功劳?不过是替他卖命的棋子罢了!”
云威的脸色愈发徨恐,额头上渗出冷汗,厉声喝道:“休要听这疯道士胡言乱语!他是想挑拨离间!”
“祝虞侯!今日一举擒得梁山贼将三员,你实乃降魔首功!待大事成后,自当面见圣上,请道君皇帝给你和姐姐赐婚!”我根本不搭理云威,继续朝着林子深处大喊,声音里满是激昂,“你取宝藏我降魔,咱俩真乃上天撮合的贤昆仲!”
“臭小子!死到临头了还装神弄鬼!娄熊,还等什么!”云威彻底被激怒,也顾不上再猜忌,就让娄熊动手。那娄熊迟疑一下,手往刀柄上抓了抓,但却没立即出手。
“布谷——”我嘴唇微动,发出一声清脆的鸟鸣,尾音拖得长长的。
几乎是同时,远方林子里也传来一声长长的“布谷——”回应!
那云威脸上血色尽失,手上的刀微微发颤。谢德和娄熊也僵在原地,面面相觑。下一秒,娄熊终于下定了决心,抽刀出鞘,就准备向我砍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嗖”的一声锐响划破空气!一支羽箭如同流星赶月,从树林深处疾射而出,精准无比地正中娄熊的脖颈!
娄熊眼睛猛地瞪大,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双手死死捂住脖子,鲜血从指缝间喷涌而出,染红了胸前的衣襟。他挣扎了两下,身体一软,“扑通”一声重重倒地,抽搐了几下便没了动静,连发出半句求救声的机会都没有。
云威、谢德二人被眼前景象惊得呆若木鸡。
我绑在树上,嘴角微微一扬,大声喊道:“祝虞侯!端的好箭法!与那小李广花荣不遑多让!”
空旷的树林中,一时间就只剩下我“哈哈哈”的笑声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