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翁在上,受孙儿一拜!”祝永清身着一身玄色夜行衣,衬得他本就阴鸷的眉眼更添几分狠厉。他双膝跪地,对着上首端坐的“王六”恭躬敬敬行了个大礼,额头几乎触到冰凉的青砖地面。
那“王六”早已换下了白日里的粗布仆役装,一身暗紫色员外服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腰间悬挂的羊脂玉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叮咚作响,俨然一副久居上位的富家翁威仪。他微微颔首,抬手虚扶,声音沉稳有力:“贤孙何须行此大礼,快快请起。”
祝永清起身时顺势掸了掸衣摆上的灰尘,目光扫过正堂内摇曳的烛火,压低声音道:“下午在蓼儿洼祠堂,人多眼杂,孙儿不便与外翁相认,还望外翁莫怪。只是孙儿实在不解,外翁前些日刚返回东京,与舅父一家共享天伦之乐,怎地这般仓促便折返楚州了?”
“王六”端起桌上的青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淡淡道:“如今高太尉府全体将官都已出动,四处搜寻《公明遗书》的下落,你舅父也已提兵赶往大名府支持。再者,听闻枢密院、太师府也都闻风而动,这楚州乃是宋江老巢,干系重大,老夫实在坐不住,便重回这宋府坐镇,多少能帮衬一把。”
他话锋一转,目光落在祝永清脸上,带着几分打趣:“倒是贤孙你,放着陈丽卿那等俏佳人不去陪伴,星夜造访,想必是有甚么要紧事吧?”
祝永清闻言,下意识斜睨了一眼座下首的两个汉子,眉头微蹙,面露迟疑之色,似是有话不便明说。
云威见状,当即笑道:“贤孙不必顾虑,他二人并非外人。”他指了指面相凶狠、虎背熊腰的汉子,“这位是娄熊,乃是周边乡里的防御,多年不得提拔,便想投到我儿天彪麾下谋个出身,暂在我门下听用。”
又指了指身旁面相阴鸷、眼神锐利的汉子:“这位是谢德,文武双全,也曾在州府任职,如今也是来投奔我儿的。都是自己人,有话但说无妨。”
娄熊闻言,立刻起身抱拳道:“小人娄熊,久仰云威老庄主与云天彪将军威名,一心求二位提携,便是刀山火海,也敢奋勇当先,绝无半分退缩!”
谢德也缓缓起身,对着祝永清拱手行礼,语气躬敬却不失分寸:“在下谢德,久闻‘玉山郎’祝永清的好名声,今日得见,果然人如其名,足慰平生。既然老庄主与祝将军有机密事商谈,我二人若是在此,反倒碍眼,不如先行告辞,改日再向二位请教。”说罢便要拉着娄熊往外走。
“二位壮士且慢!”祝永清眼珠一转,连忙出言阻拦,“既是来投奔舅父的豪杰,自然不是外人。今日之事,正需二位相助,且请留下一同商议,事成之后,我定在舅父面前为二位多多美言!”
谢德与娄熊对视一眼,见云威微微颔首,便顺势重新落座。
四人分主次坐定,祝永清再次压低了声音,语气凝重,却恰好能让谢、娄二人听清:“外翁在上,今晚星夜前来,实为禀报一桩机密要事。那降魔使心真,绝非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他顿了顿,刻意营造出紧张氛围:“那唐牛儿本是块硬骨头,我拷打了半日,打得他皮开肉绽、奄奄一息,他愣是半个字不肯吐露。可那心真不过上前盘问了片刻,几句话的功夫,唐牛儿便竹筒倒豆子般说了许多内情!”
“哦?”云威挑了挑眉,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
祝永清见状,愈发急切地补充:“依孙儿看,他定然是从唐牛儿口中,套出了《公明遗书》的下落!那可是关系到梁山宝藏的惊天秘密,若是被他抢先一步拿到,不仅舅父的大功要旁落他人,卿姐……”
他故意迟疑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不甘。
“王六”——此刻该称云威了,却忽然捋了捋颌下的山羊须,干笑两声打断他:“贤孙多虑了。老夫今日在宋江墓冢,也仔细观察过那道士。他口口声声说要检查尸体,可刚一跳进墓穴,见了那几具枯骨,便以袖掩面,肩膀耸动,当场呕吐不止,狼狈不堪。这等心性,岂是经历过风浪之人?”
“我等江湖人士,刀口舔血半辈子,见惯了尸山血海,早已习以为常。可他一个道士,见个冢中枯骨都这般不济,可见平日里不过是养尊处优,没甚么真本事。”
云威放下茶杯,继续道:“再者,傍晚时分,他还拉住扮作宋府下人的老夫,东拉西扯攀谈许久,言辞卑微,只求能探听到些消息,哪有半分御赐降魔使该有的威仪与气度?依老夫之见,定是那张天师年老昏花,才选了这么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要么干脆就是他有意让陈希真老道赢了那《降魔计划》,也好顺理成章传位与他。”
“外翁有所不知!”祝永清急忙辩解,“孙儿晚上特意派了个心腹小校,悄悄监视他的动静。那小校回来禀报,说他在房间里正对着一本册子翻来复去地看,一边看还一边比比划划,神色古怪得很!若不是在琢磨《公明遗书》的线索,他能看甚么看得这般入神?”
云威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水的温热似乎并未暖化他眼底的清冷,半晌,他忽然放声大笑:“哈哈哈哈!贤孙啊贤孙,你这分明是想那陈丽卿想得入魔了!生怕这心真道士抢了你的心上人,因此看他甚么都觉得可疑。”
祝永清脸上闪过一丝尴尬,随即又强自辩解:“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高太尉常说,‘宁杀错,莫放过’!那道士既这般可疑,何不设个圈套将他诓来,仔细盘问清楚,小孙还真真放心不下。”
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着极度的挑拨:“徜若是被那厮扮猪吃老虎,暗地里取走了《公明遗书》,干了大功,我等岂不是错失大好良机?高太尉处吃罪不起不说,舅父的仕途,也怕是要蒙上阴影。”
“况且,”祝永清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徜若他那儿没什么要紧情报,索性借机一刀结果了那厮,不仅能永绝后患,还能卖陈希真一个天大的人情。到时候那陈老道必厚待我这个女婿,我与姐姐的婚事便指日可待了,到时候云、陈、祝三家亲上加亲,舅父在朝中的势力愈发稳固,仕途必然一片光明!”
一旁的娄熊立刻附和道:“庄主,祝虞侯说得极是!那道士既是个草包,一刀砍了便是,又有甚么要紧?将来在陈提辖面前,这也是我等的进身之礼,何乐而不为?”
谢德也连忙点头:“梁山宝藏之事,本就该越少人知晓越好。那心真来历不明,若是让他得了消息,泄露出去,反倒麻烦。不如趁早除之,以绝后患!”
云威放下茶杯,语气带着几分笃定:“老夫倒敢与你打赌,那《公明遗书》的下落,绝不在他手上。你苦口婆心陈言利害,无非是想让老夫出手做了那道士。”云威沉吟片刻,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沉稳却透着几分阴鸷。
“噗通!”祝永清再次双膝跪地,带着哭腔哀求:“求翁翁垂怜!卿姐那般人物,终日被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腌臜道士缠着,小孙实在是看不惯!求翁翁成全!”说罢,又吭吭磕了三个响头。
半晌,云威嘴角勾起一抹阴狠的冷笑:“也罢,谁让咱们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自己人。那心真道士,老夫便帮你料理了。”
祝永清顿时喜上眉梢,连忙起身拱手:“多谢外翁!有外翁出手,那心真定然插翅难飞!事不宜迟,明日我便想办法,留他们在崇福寺多待一日,为外翁争取时间!只是不知外翁打算用甚么计策诓他前来?”
云威笑道:“也是这厮合死。傍晚时那厮拉住老夫打探消息,曾特意叮嘱,一旦有梁山馀孽的消息,务必第一时间通报给他。他这般急于立功表现,这不正是送上门的好机会?”
他看向娄熊,吩咐道:“娄熊,你明日扮作宋府的仆人‘赵四’,去蓼儿洼崇福寺请那道士。就说‘王六’已经将宋江的弟弟宋清拿下,特请降魔使亲自前来收押处置,切记要诓他独自一人前来,他立功心切,必然不会起疑。”
接着又看向谢德:“谢德,你便扮作宋清。明天我们寻个南门外的幽暗僻静去处,就在那里动手,先逼问出《公明遗书》的下落,再一刀结果了他,神不知鬼不觉。”
“妙哉!外翁此计甚妙!”祝永清大喜过望,忍不住躬身行礼,“外翁这等智谋,真乃孙儿的再生父母,便是真爷爷也不过如此!”
这时,祝永清眸底闪过一丝怨毒,补充道:“明日小孙紧随娄家兄弟后面,外翁务必留那厮性命,小孙……小孙想亲眼见他死!”
云威握了握祝永清的手,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意味深长地道:“贤孙,这个“局”,都系在老夫身上,定教你如意。事成之后,你当尽快去你舅父那,他正当用人之际,切莫在此间虚耗了光阴。待日后你舅父功成名就,登坛拜将那一天,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何必苦苦吊在那陈家婆娘一棵树上!”祝永清唯唯诺诺,连道“外翁见教得是。”
下人连忙添上温热的酒水,四人各自端起粗瓷大碗,“哐当”一声撞在一起,酒液溅出几滴,落在青砖地上,晕开点点湿痕。
云威举着酒杯,兴致颇浓地道:“老夫要与你做个赌,那道士,必然没有《公明遗书》的。老夫这双慧眼,一向识人很准。”
祝永清随口道:“这有何难?如果翁翁胜了,孙儿愿从翁翁姓云,就做个真爷孙,天彪舅舅便是我父,云龙兄弟便是我的弟!”
祝永清一席话,逗的云威三人喜笑颜开,屋内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干!”
“预祝明日事成!”
四人一饮而尽,脸上都带着志在必得的狞笑,仿佛我的性命,早已握在他们掌心。烛火摇曳,将他们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扭曲得如同索命的恶鬼。
————————
画面到这里突然中断,眼前瞬间恢复房间的昏暗。丹田处的温润感也随之消散殆尽,我猛地坐起身,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得象是要撞碎胸腔——这绝非梦境!刚才宋府里的每一幕都无比清淅,祝永清的阴损、云威的鄙夷,还有谢德、娄熊的攀附,都烙印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抬手擦了擦额角的冷汗,指尖冰凉。心里又惊又怒,惊的是云威、谢德、娄熊这些不在三十六雷将之列的人物,也对我有着与生俱来的敌意,难道我终究是要面对所有由《荡寇志》中捏造出来的、不属于这个历史正轨中的人物吗?怒的是祝永清这厮用心极其险恶,为了置我于死地,故意用《公明遗书》的作饵,引那云威出手害我——你既安排心腹监视我,应知我那册子是从方丈处求来的寻常民间小历。
还好方才吃了那颗金嗓子喉宝,否则被他们蒙在鼓里,孤身赴约,怕是真要落个“有来无回”的下场,死了都不知是被谁所害。不过未曾想这金嗓子喉宝,不仅能温润丹田、驱散疲惫,竟还藏着这般玄妙功效,能让我窥见隐藏的密谋场景,堪比开了“透视挂”!也不知还有没有其他未被发现的玄妙。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我低声喟叹,指尖不自觉攥紧了拳头。我来这世界,始终是个查完案就走的“过客”心态,无论是凶狠的陈丽卿,还是谄媚的祝永清,甚至是杀人凶手“王六”,无非是心理上的讨厌,倒不算个人层面的仇怨。但是,当你们图谋害我的时候,那可就不一样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其全家!
我仔细收好金嗓子喉宝铁盒,又低头看了看手腕上晶莹剔透的白珠手炼和枕下那本民间小历,嘴角勾起一抹冷冽的笑意。
我披上外套,轻轻推开房门,出去透透气。夜色静谧,崇福寺的禅房大多熄了灯,祝永清的房间果然漆黑一片——想来他还在宋府与云威等人商议细节,未曾归来。唯有陈丽卿的房间还烛火摇曳,绝美的身姿映在窗纸上,显得更加妖冶。
我略一沉吟,迈步走到陈丽卿的房门外,屈指轻轻敲了敲木门,声音故意挤得柔柔的,甜甜的,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急切,“姐姐可曾休息?心真有一事禀告,事关……龙虎山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