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近,队伍终于抵达楚州南门外——蓼儿洼。
这一路上简直尬得我灵魂出窍——陈丽卿的红裙后摆随着马蹄上下翻飞,里面的底裤时不时露个边,古人的底裤就别提了,比现代人的丁字裤长不了多少;更要命的是她的腰,饶是系着宽版玉带,仍旧细得象初春抽芽的杨柳条,骑马时随着动作轻轻晃,看得我脑子发懵,手都不知道往哪放。这到底是北宋,还是某个二次元ero游的副本?一路上只能夹着屁股虚悬坐在后座,好几次险些掉下马去。
蓼儿洼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山,盛夏的暮霭中,芦苇荡泛着一层金红。从湖边眺望孤山,峰尖笔直,松柏森然,的确是块风水宝地。
众人先是驾船渡水,随后沿着崎岖山路前行,终于抵达半山腰的宋江祠堂。陈丽卿勒缰下马,转头看我:“我去安顿军士,你在此等侯,小心行事。”她话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硬气,却又暗藏着几分关心。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心里暗笑——这姑娘看着冷傲,倒比现世里那些逢场作戏的女子实在多了。
趁着无人看管,我便四处闲逛。祠堂内部古朴肃穆,香灰满溢,足见楚州百姓对宋江的念怀之情。穿过祠堂往后走,几丈远处,正有几名军士守卫着一处所在,正是宋江等四人的墓冢。
望着眼前景象,胸中忽然涌起一股愤懑。想起现世公司研讨水浒项目时,团队为“宋江临死前会不会后悔”吵了三天三夜,当时我还调侃“要是能穿越到宋朝,直接去楚州采访他本人”,没想到真的来了,却只能在墓冢前嗟叹。
我放轻脚步凑上前,“替天行道”的大旗早已不见踪影,半截旗杆孤零零地杵着,象一根折断的脊梁。墓冢案头,供盘倾倒,供果撒了一地,几炷未燃尽的线香插在香炉中,香灰被风吹散在四座新坟周围。
四人墓冢错落排开,正中央那座碑最高,四尺来高的光滑青石板上,清淅刻着:
宋故忠烈义济灵应侯,宋公讳江字公明之墓
——弟民宋清立于大宋宣和六年甲辰岁季夏之月
石碑边缘纹理规整,显然是新立不久,碑文内容亦颇有讲究:“宋故忠烈义济灵应侯”,明确定了宋江大宋忠臣的身份,这正是他穷极一生所追求的“一世清名忠义”。而宋清本有官诰在身,此处却落款“弟民”,足见其并无仕途野心,只求终老田园。我不禁暗想,宋清自己怕也时常纳闷,怎么就混进梁山一百单八将的队伍中去了。
更重要的细节,是立碑时间——宣和六年季夏。这印证了我之前的猜测,此时正是大宋宣和六年,即公元 1124年夏天之后。历史上的靖康之耻与北宋灭亡,便发生在明年。
如此说来,历史完全是按照《水浒传》的时间线推进,直至宋江等人饮恨楚州。可九天玄女明明让我返回崇宁三年探寻真相,那距宣和六年整整早了二十年。二十年前的星轨篡改,二十年后才派我来查?这哪是找bug,分明是让我来考古!
墓碑两侧立着其馀三将的矮碑,吴用、花荣居左,李逵居右。缠绕在碑上的藤蔓,将四座墓碑连成一串,远看竟象吴用、花荣、李逵三人,正躬身对着宋江的墓碑行礼,仿佛在向后人诉说梁山好汉们至死不渝的义气。
可转过碑后,我却忍不住皱起了眉。四座墓穴的盖板全被撬开,黄土散落一地。其中一座棺木裂着缝隙,能看见里面的锦袍边角——想来是宋江的。他生前求了一辈子“忠义”,死后却连尸骨都不得安宁。
惨不忍睹,胸中愤懑不断升腾。
我本是理性的水浒爱好者,并不痴迷任何一位好汉,甚至对个别好汉的无耻行径打心眼里不齿。但毕竟饱读水浒二十馀载,对书中人物多少怀有几分情感上的尊重。虽说宋江、吴用、李逵三人,严格意义上也做过不少蠢事、坏事,但好歹也算为国尽忠的忠臣,让他们遭受死后开棺曝尸之辱,更何况是在惨遭毒害之后,这未免也太过份了!
就在我思绪纷乱之际,身后传来清脆的脚步声。陈丽卿一袭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说是宋江祠堂,怎生埋了四个人?”她走到墓边,弓着身子端详墓碑,全然不顾及胸前呼之欲出的曲线,旁边的军士连忙把头扭了过去。
“宋江这匪首,据说是畏罪自戕,也算是罪有应得。可笑李逵这黑厮,竟愿意随他一同饮鸩;还有吴用,倒是有趣——‘吴用’,不就是‘百无一用’之意?取了这般名字,还当什么学究军师!”她顿了顿,语气里满是惋惜,“唯独可惜了花荣,听说他号称神射,本想与他比试比试,射穿他几个透明窟窿,也好显我本将军的能为,如今他却自缢了事,倒是便宜了他!”
听得红衣女子这般咒骂,我后颈突然一阵发紧,手指不受控制地蜷缩了一下——这具身体的本能反应太过强烈,想来原主不仅认识梁山好汉,说不定还与这几人关系匪浅。我赶紧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痒意。
“姐姐,再怎么说,死后掀掘棺椁,未免折辱太过。可知是何人所为?”
“还能有谁啊?”陈丽卿嗤笑一声,话音刚落,就有清朗的男声从祠堂方向传来:“卿姐果然知我!”
转头望去,只见一名白衣将官缓步走来,腰佩长剑,眉目俊朗如画,只是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几分算计。“卿姐,许久不见,想煞小弟了!”他向陈丽卿拱手行礼,神态璨烂得如同含苞待放的花骨朵。
“这墓,是你掘的?”红衣女子对白衣将官的热络颇为冷淡。
白衣男子并不觉得尴尬,坦然自白:“卿姐听禀,我掘这墓绝非为了报私仇。”他凑到陈丽卿身边,声音压得极低,却故意让我能听见,“是奉了殿帅府高太尉的钧命,查找宋江的《公明遗书》。据说里面藏着梁山的宝藏下落,足足有千万贯!”
我听这耳语声尚且真切,再看白衣将官那副谄媚神态,想必并非刻意避讳于我,只是趁机与陈丽卿亲近罢了,这般人品,实在不敢恭维。
陈丽卿向我这边踱了两步,避开他的靠近,回头反问道:“祝虞侯,我们是来搜捕梁山馀孽的,不是来挖坟找宝的。你派人传信与我等,莫非就是为了告知我你掘了几个死人墓?你说的贼人何在?”
白衣将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又很快化开:“卿姐还是这般性急。贼人已被我擒下,现就绑在祠堂之中,正要有请卿姐亲自审问。”他伸手向祠堂方向示意,表面上人畜无害,但那微微偏向我身上的目光,却丝毫不带半分善意。
“对了,尚未请教,这位道兄想必就是……”白衣男子依旧扮演着谦逊客气的模样。
“这位便是张天师关门弟子,我父陈希真的师弟,道君皇帝御赐降魔副使,龙虎山心真道长!”说罢,陈丽卿刻意往我身旁靠近了些,“心真,给祝虞侯看看你那御赐令牌!”
我早已清点过随身物件,哪有什么御赐令牌,想必是坠河时遗失了。正尴尬间,倒是白衣将官主动替我圆场。
“既是卿姐引荐,何须什么令牌!心真道长,有礼了!”白衣将官拱手行礼,笑意不减,“在下殿帅府虞侯祝永清,久仰龙虎山威名!”
我赶忙回礼,心中却警铃大作。祝永清——祝家庄的族人,亦是陈丽卿在《荡寇志》中的官配。要说这宋江等人的坟墓是他所掘,倒也毫不意外,毕竟祝家庄全族皆被梁山所灭,他与梁山有着不共戴天之仇。只是此处他与陈丽卿的关系,似乎不似原书那般亲密。原书中二人在猿臂寨初遇,便如王八瞅绿豆般情投意合,眼下却颇有些“郎有情,妾无意”的意味。看来星轨篡改之后,这对“官配”的剧情,也已然走偏。
“卿姐,此地已无甚要紧之事,稍后我便命军士将墓冢掩埋。不如我们一同前往祠堂审讯贼人?”祝永清一伸手,向祠堂方向示意。
陈丽卿思忖片刻,冷冷道:“最好是个真贼人,否则,本姑娘便当你与我父同谋,故意延误心真道长的降魔进度!”说罢,便要拉着我一同前往。
“且慢!在下隐隐觉得此处尚有蹊跷,想再仔细查勘一番。不如请二位先行一步,在下稍后便到。”祝永清既然嫌我碍事,我便顺水推舟,让他们单独相处。反正我来这里并非为了谈情说爱,陈丽卿虽称得上仙子下凡,却与我终究是陌路孽缘,断无可能有什么结果。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查明真相,返回现世。
祝永清眼中闪过一丝窃喜,连忙应道:“既然道长有此意,那我便陪卿姐先行,你稍后赶来便是!”他说着就要去扶陈丽卿的骼膊,却被她侧身避开。
陈丽卿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再多言,甩开祝永清的纠缠,大喇喇向祠堂走去。
墓地四周,有两名军士守在一旁,还有一个仆役模样的老者,正自顾自地擦拭墓碑,不知是何来头。我望着四具微微掀开的棺椁,心头一凛——万万没想到,我与梁山好汉们的初次“交流”,竟是从验尸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