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9,卡美洛斯镇关口外,德罗庭驻守军山头。
两足对踹,鞋底相撞的刹那爆发出环形气浪,半径五米内的碎石与草木被尽数掀飞。
山头其他战场已是人间炼狱——三尊轮廓凝实如风化石象的巨型恶魔,正以碾压之势扫荡残存的千馀名德罗庭士兵。一尊是近四迈克尔的暗色系哥特贵妇,半遮的面容藏在阴影里,指尖流转着蚀骨的黑气;一尊是十米巨躯的半羊人恶魔,四柄虬结的巨角如铁塔般刺向天际,每一步都震得山岩簌簌落石;最后一尊是八米长的蛇发女妖,双持的巨型弯刀劈砍间,刀风扫过,断壁残垣如同纸糊般被劈成碎片。
德罗庭大可汗的怒号刺破硝烟,三米长的战锤在他掌心连旋三圈,锤身裹着近乎液化的法力光焰。他猛地将战锤砸向地面,三十米内的大地如玻璃般崩裂,裂痕中翻涌着焦黑的烟尘——这是足以碎山撼岳的一击!
拜罕默尔不敢硬接,更不敢滞空暴露破绽。大可汗虽有两米三五的魁悟身形,却藏着猫科兽人与生俱来的迅捷,战锤砸地的馀波尚未扩散,他已左脚蹬地腾空。电光火石间,拜罕默尔那负在身后的左手骤然甩出藤鞭般的血鞭,精准缠住左侧枯树干,借着拉力旋身飞离爆炸范围,落地时靴底在碎石上擦出长长的火星。
一击挥空,两人再次侧头对视,就在两人正欲再度交锋之时——
“午——时——已——到——”
一声亘古而沧桑的低语,回荡在天地之间。
两人同时抬头扫视天穹,云层厚重如墨,连半只飞鸟的踪迹都无。
“那虚张声势是出自你的手笔吗?拜罕默尔,你这亡国之王,就只剩这点藏头露尾的本事?”大可汗的嘲讽裹着粗气喷出。
“就非得把我名字叫全吗?”满脸写满嫌恶,拜罕默尔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渍。“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伎俩,我不屑为之。”
话音刚落,云层深处骤然射下一道淡蓝色光柱,如利剑般斜插在卡美洛斯镇的中心。紧接着,更宏大的天声自云端滚出,字字如惊雷炸响!
“千年天剑——诛邪除恶——纵使归墟——浩气长存——至此——予以离经叛道者——劫雷天罚——!”
天声渐落,伴随着翻滚的云雷,暴雨倾盆而下,卡美洛斯上空,出现了一朵其深处翻涌着苍蓝辉光的白云。
“……怎么感觉不象是好事。”各种意义上,对于拜罕默尔来说,这种如同圣光普照一样的厌恶感让他极为不适。
“同感。虽然还想与你再大战上百回合,但我也得为自己的部下考虑,所以让我们——快些结束吧~”单手握于长柄底部,大可汗将那两百公斤不止的战锤,如同挥舞细小树枝般下挥指向拜罕默尔。
10:59,卡美洛斯镇。
飞月引动的堕转风暴,已绝非往日可比。百米半径的风暴圈内,现实的经纬已被彻底揉碎:断墙里的猩红藤蔓抖着眼球,盯着闯入者转动,空气里飘着血沫味,吸一口都辣得肺疼。各式各样又血肉拧成的辐射对称状“生物”在整个空间中爬行着,时不时还会发出黏腻的‘咕叽’声——连传说中最狰狞的炼狱,都要在此景象前退避三舍。此刻若有人能以完整个体在镇中行走十米,便已是颠复常理的奇迹。
风暴眼的微光中,飞月的秽物形态正逐渐凝实,轮廓在狂乱的气流里时隐时现,宛如一尊即将破茧的混沌雕像。
心像世界。
残破的天剑门遗迹前,飞月眼神空洞地凝望着穹顶。灰白色的天幕如故障的古镜,反复映现今日的惨剧——关口沦陷时的冲天火光、难民奔逃时的绝望哀嚎、图兰卡斯染血的稚嫩脸庞,一幕接一幕,在穹顶无休无止地循环,溅起满目的猩红。
她的手被人轻轻牵着,掌心传来的粗糙触感陌生又刺人。直到天幕第四十二次重播关口沦陷的画面,飞月才缓缓侧过身——牵着她的,竟是拜罕默尔。
“……怎会是先生?”飞月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指尖却没有立刻抽回。
她太熟悉这里了,这是她的内心囚笼,眼前的身影,不过是她意识凝聚的镜影。
“是因为知道我是你的幻想,是你内心中的某一面,所以才没有即刻松手吗?”拜罕默尔的语气依旧刻薄如冰,眼神却比现实中更添几分锐利,“还是说,是‘爱情’?”
闻言,飞月反而将手攥得更紧,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指节处显出青痕,“我想,大抵不是。我从未思考过何为爱情,作为我的念想,这事,你晓得的。”
“那,是友情吗?”
“应是如此。”她望着天幕,声音轻得象风中残絮。“我曾拥有挚友,故而识得这份掌心传来的、名为‘牵挂’的温度。”
“攥得这般用力,不过是你一厢情愿的臆梦。”拜罕默尔猛地抽回手,转身直视她的双眼,目光如刀,“你如迷路的稚子,用虚幻的梦境搭建避风港。再这般沉沦下去,这份‘奢望’,便会成为你下次堕转的祸根,将你拖入更深的泥沼。”
“一撇一捺,方为‘人’。”飞月未加辩驳,垂眸望着掌心交错的纹路,目光重新落回天幕。
此刻的天幕,正播放到边境关口沦陷的那一段。
“放开我!”将军的吼声嘶哑却坚定,像淬了铁。“他们能将疫僧作为武器投送,肯定就有控制它的方法!要是这玩意儿被回收再利用,那卡美洛斯就真会万劫不复!”
副官眼框通红,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死死拽住他的铠甲边缘:“将军,火攻根本无法将其彻底灭杀,只能把它还原成胶质状!关口沦陷已成定局!固执死守只会徒增毫无意义的伤亡!”
“我乃边境军统领!”威龙猛地甩开副官的手,铠甲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关口失守,是作为边境军统领的我的失职!是我判断失误,才让弟兄们白白送命!你让我跟你们一起逃回去?我可没有这种比城墙还厚的脸皮——!”
他招手唤来随军法师,声如洪钟:“给我盔甲和骨头里刻上跑动术式!”
这是一种一旦刻印完成,除非刻录载体彻底破碎至无法行动,否则便不会停止的自动术式。
法师颤斗着完成刻印,却迟迟不敢往将军身上浇油。见状,威龙一把夺过兽油壶,往深可见骨的术式创口上浇满混着酒精的兽油,他冲副官露出一抹染着血污的笑容后,如奔狼般点燃火折冲向疫僧。
火光在画面中骤然炸开,染红了半边天。威龙死死抱住疫僧,后背的火焰舔舐着空气,化作一道裹挟着烈焰的流星,朝着东南方的险峻坡地冲去——那里是无人区,只要没骑兵干扰,他能把疫僧这大麻烦送出去至少一百公里。
“你本可阻止这一切。”拜罕默尔的声音打破了死寂,象一块冰投入寒潭,“再动用一次‘龙杭’罢了。哪怕龙杭无法将它彻底灭杀,凭天剑门的驱邪术法,也可以将它有效压制。”
“我的战场在一线。”飞月的声音发涩,象是被砂纸磨过,“要维持防线的绝对压制,便需保持高强度的共鸣状态。那种状态下,我的意识只会被本能主导,无暇细想其他,连指尖的温度都感知不清。”
“你只是在逃避,不愿面对救一方,牺牲一方的决择。”拜罕默尔发出一声冷笑,笑声里满是讥讽,“用暴怒共鸣麻痹自己,就能将‘见死不救’的良心债,推诿给‘无暇思考’。你并非为杀敌而共鸣——而是为藏住懦弱而共鸣。”
“我非圣人。”飞月的肩膀微微垮下,象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万千悲凉凝成一句低语,“你用两年前的誓言嘲讽我也好,用我可笑的懦弱咒骂我也罢,我都一一认下。如威龙将军般,我会承担所有后果。只是……让我一遍遍重温自己的过错,看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在眼前回放,未免太过残忍。”
“姐姐。”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澈。
飞月浑身一僵,指尖的温度骤然冰凉,竟象是被冻住一般,连回头的勇气都没有。这不是幻象——濒死之际,她以堕转之力强行留住的,是图兰卡斯的残魂,此刻的相遇,是真正的“一心同体”,此刻的他,知道她所有的挣扎与愧疚。
她缓缓转过身,图兰卡斯的身影虽半透明,却比天幕中的任何景象都要鲜活。他穿着初见时的粗布衣裳,衣角还沾着海边的细沙,笑容像晒过太阳的棉花,暖得人发酸。
“……你都……知道了吗?我救你,将你留在身边的原因都……”
“恩,从你救我的那一晚就知道了。”图兰卡斯脚尖轻轻蹭着地面,象个撒娇的孩子,但那面庞上却无一丝怨恨。“那天晚上你睡着后,一直在颤斗,所以我也没睡着,你的嘴里反复念着‘我不要炼他,不能炼他’——这个‘他’,除了我,还能有谁呢?”
飞月积压了数日的泪水终于决堤,砸在图兰卡斯半透明的衣摆上,晕开一圈淡淡的水痕。
“那你为何不恨我?”她哽咽着,几乎不成声。“我给了你活下去的希望,又亲手柄你推入地狱!我说过要以你重振天剑门,可我……可我最终还是姑负了你,让你死在我的面前!”
“怎么会恨姐姐呢?”图兰卡斯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掌心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声音柔软却坚定,“遇见姐姐之前,我和妈妈整整两百天靠捡贝壳、摘野果挖虫蛹果腹,后来这些也开始难以活下去时,我甚至开始偷盗。妈妈死的时候,我甚至忘了该怎么哭——是你,把我从非人的世界里拉了出来,给我吃热的丰盛饭菜,让我多活了三天,让我重新记起:人是怎么生活的。”
他伸出手,用衣袖轻轻擦去飞月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象是怕碰碎了什么珍宝:“姐姐,还记得我跟你说的泰伦八骑吗?我最喜欢‘战神’格雷迪翁,游吟诗人的歌谣里说,他战无不胜,永远带着自信的笑容,就算被敌人包围,也会把后背留给战友。而他的故事开篇,就是从拯救一个无助的孩子开始。在我心里,你就是这样的战神啊。”
“善良的你,一定会成为真正的大英雄,像泰伦八骑那样,将这个支离破碎的世界,重新拼凑完整。”
话音落下的瞬间,心像世界的天幕轰然碎裂,如同一面被撞破的铜镜。苍蓝色的天光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洒满整个遗迹。图兰卡斯的身影化作漫天光点,像萤火虫般绕着飞月转了三圈,最后在她掌心留下一捧温暖的馀温,久久不散。
“午——时——已——到——”
那道苍古的天声再度响起,这一次,是从心像世界的最深处传来,带着雷霆般不容抗拒的威严,震得地面都在微微颤斗。
“所以,还愣着做什么?”灰白长发的神秘女人凭空出现在光影中,长发在天光里肆意飘拂,如同一团流动的雾,“再不彻底完成堕转,你会被天剑门的‘圣星·天桁’轰成齑粉,连灵魂都留不下。”
飞月攥着掌心的馀温,缓缓抬头看向了眼前的女人。
“我还说你哪里去了……你一直在旁观望着吗……?从一开始就……?”
“算是吧。”女人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语气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慵懒,“在连时间都失去意义的世界里,通过原罪的门扉,静静地看着堕转完成时万物的挣扎与决择,看他们是沉溺还是超脱,是我唯一的消遣。”
女人逐渐收敛了笑意,神色变得郑重,朝她伸出手,掌心泛着淡淡的黑芒,“你并不是‘无限’的唯一,待你魂归虚无后,会立刻有下一个背负同样使命的无限适格者接替你,继续这场与原罪的博弈。但对‘原罪’来说,你却是它的唯一。拥抱它,以你的才能,甚至能以秽物之躯保留自我意识,不仅能活下来,说不定还能窥见些许天剑门灭门的真相。”
飞月的身体微微晃动,过往的悔恨如潮水般将她淹没。
是啊,上次若是答应她,便不会有这么多无谓的牺牲,图兰卡斯也不会落得这般下场,我这两年的罪,或许就不用受得这么苦……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哈~~~
她捂着胸口笑到落泪,笑声里满是彻骨的自嘲,指尖还残留着图兰卡斯的馀温。
“我能相信你说的话吗……?”慢慢捋开遮挡住前额的一边垂发,飞月看着女人,颤着嗓子小声问道。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随后便立马挂上了一副得意的笑容。
佝偻着身形,迈着颤斗的步子,垂落至面前的长发遮住其容颜,她缓缓上前递出了僵硬的手。
见状,女人一副势在必得的嘴脸,正准备伸手去接时——
——“啪”的一声!
女人被一巴掌猛地打在小臂上!
力道之大!
直接让她跟跄着后退了半步!
“你疯了?!”女人错愕地看着自己发红的手背,声音陡然尖锐,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的威力足以碾碎未完全成型的‘暗伊甸’!除了原罪,没有任何力量能救你!你这是在自寻死路!”
额前银丝甩开,露出一双坚毅如铁的眼,而双眼之下,是飞月那满是不屑朝上撇起的嘴角!
飞月那自信的声音陡然拔高,如裂石穿云,眉宇间的朱砂印陡然亮起,绽放出璀灿如星的天青色辉光,将她的脸庞映照得无比圣洁。
“‘轩辕’,乃神州大地的子民,是为‘人’;‘飞月’则是代表着神州子民千百年来对飞升登仙的憧憬与祈愿。我在这如此如梦似幻的祈愿下降生,也将承载人的寄托,以凡人之躯,推开天界之门!”
她一步步走向女人,每一步落下都沉稳如磐,脚下的碎石竟被震出细密的纹路:“两年来,我无数次自问,是否还有资格自称天剑门弟子,是否还有颜面去见门中列祖列宗。如今图兰卡斯的遗愿为我拨开迷雾,答案是‘有’——生而为人,死也为人!绝不是以秽物的身份,而是以‘人’的身份。”
“我已铸下太多过错,沾染太多无辜鲜血,早已愧对这‘仙’字,也愧对宗门。从今往后,我只为‘人’执剑,为人而生,为人而死!至于登仙之愿,可留予后世接续,我不求登仙,只求问心无愧。若这乱世容不下礼善仁德,若这天地不愿给向善者一条活路,那我便用这染血的剑,将乱世切削雕凿,随后——开辟出一片能孕育仁德的新天地!”
“你在胡言乱语些什么?!!!!!”女人的情绪彻底失控,攥紧的指节泛白,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你连复仇的方向都无从知晓,连敌人是谁都不清楚,谈什么可笑的理想?因你而死的人,你打算如何面对他们的亡魂?你有什么脸说‘为人而活’?!”
未再理会迷之女性的歇斯底里,飞月一手举天,一手并指置于朱红焰唇前,随着一阵光影聚集散开,此刻的她,身着起了天剑门的道袍!
宽大的袖袍无风自动,拂尘与三千银丝随风舞动,贴身的内衬勾勒着她作为青涩女性的一切美好,在天光的衬托下,她,已然化身为了剑仙!
“关于逝者,我会以人之躯返回卡美洛斯,走到他们尚存的亲人面前,坦陈我的过错,让他们审判我——此为责任。”她缓缓举起右手,六柄御剑自道袍的褶皱间飞出,剑身在光中流转着冷冽的辉光,最终在她掌心凝聚成一柄泛着天青辉光的飞剑,熠熠生辉。“若经审判后我仍能存活,便将创造新世界的祈愿托付于后人,而沾染业债的我,会化作为开辟盛世的浊剑——此为理想!”
“别鬼扯了!说什么以后!我还是那句话:你连复仇的头绪都没有!还谈什么搞笑的理想?!”
“即使如此我也不会给自己成魔的借口!!!!!!”怒目咆哮声中,飞月的决意容不得半点反驳!“哪怕至死都无法复仇!也绝不能堕入魔道!‘天剑门的最后一个弟子是秽物!’——你到底想我为之奋斗终生的门派——!被世人唾弃侮辱到何种地步——?!”
她低头看向脚下,老板娘先前转移而来的结界术式正散发着柔和的紫光,如同盛放的紫罗兰一般,术式的纹路里,还有着老板娘校正的痕迹。“现实的东西能出现在这,便说明这引我堕转的心像世界已经逐渐崩溃,而我此刻已经处于现实与心像的裂隙之间了吧?被老板娘修缮了几处错误~”
望着飞月的背影,神秘女人脸上的怒容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复杂的笑意,有惋惜,更有赞许。
她的身影如烟尘般逐渐散去,弥留之际,她轻轻鼓起掌来,掌声在空旷的遗迹里回荡:“不愧是原罪选中的‘唯一’……就当做是你二度跨越堕转的回礼吧,赠你一个课题——唯有跨越理解的边界,理解‘原罪’的本质,才能不流于表象,触及真相。下次相见时,希望你能给我,也给你自己,一份满意的答案吧~”
“恩。”飞月微微点头,声音英气勃勃,如出鞘的利剑,“后会有期。”
她举起长剑,直指苍穹,剑身上的苍蓝辉光与天顶倾泻的天光融为一体,爆发出足以撕裂阴霾的耀眼光芒,将整个心像世界都染成了一片璀灿的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