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枯白的骨臂,在长满花草的乱葬岗中破土而出。
青灰长发随风飘飞,赤裸干枯的身形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充盈,枯白骸骨逐渐陷没进肌肉纤维中,渐渐地,便可以识别出这是名女性的身型,再一会,随着身形逐渐丰满腴润血肉充盈,从青涩的曲线和稚气未退的脸庞上,能看出这是一名及笄之年的妙龄姑娘。
待那人眼球复原后,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下意识回身看向早已风化破败的天剑门牌匾。
虽然思考能力还未恢复,但随着秽土之躯的逐渐修复,身躯残留的血腥记忆,正以极其意识流的方式,在她脑海中拼凑出过往画面——
——尸山血海,遍野横尸。
裹挟着血沫的腥风,扫过堆满断肢的十里长阶,耳边传来的,是仅仅听之就会陷入疯狂的肢体撕裂声与畸形的惨叫声。
“天剑门,注定有此一劫——这是数十代长老们,无数次在天山云涧观星卦月得出的结果。”师尊双目,在姑娘的哭喊之中缓缓闭上。
血丝逐渐爬满眼白,大脑逐渐恢复至可以正常思考时,无垠的愤怒瞬间填满身躯,姑娘下意识地咬紧下腭,口中数颗还未复原的碎牙嵌入嫩唇,满溢而出的血液顺着唇缝流下,将其下腭淌染至骇人。
“六百年前……你曾有一师叔下山,号曰酒翁,其寿千载,喜好游历大千世界,最后一次听闻他的消息,是出没于北方大陆——千年之缘,始于天剑,若能聚首,还望珍重……九儿啊……天剑门……终已……归墟……”
对着牌匾,姑娘双膝跪地,重重地将脑门扣在了台阶之上。同一瞬间,下腭的撕扯,绷裂了条条未修补完成的脸皮与肌肉纤维,炽烈的鲜血倾刻染红半张颜面,绝望的悔恨夹杂着滔天盛怒顶至喉头!终于——
——一声如凶兽般长且悠久的惨嚎响彻了整个天剑山!
不知日月交替了多少时日,某一天的某声鸟鸣传至天剑门时,姑娘僵硬地撑起那血肉模糊的双膝,扬起那满是血痂的额头朝北方的天空望去,待最后一滴眼泪划过那满是憎恨的冰冷脸庞,她赤裸着双足,抵砺行至牌匾之下,下一刻,她迎着牌匾,将双膝重重砸落,激起碎石一片!
第一拜?叩——逆天之志!
额头叩地,无云雷鸣骤然炸响!心口天剑印应声浮现,狂风卷着尸骸腐土狂舞,却始终避她三尺!印扭曲拉长,逐渐化作符号·∞!“身负‘无限’天命重临!此恩必以百世相报!立誓:复仇与解明‘原罪’并行!若业力蚀心、信念崩塌成魔——便请天道降九天劫雷,将我劫灭于世!”
第二拜?叩——师尊之诺!
掌心按向地面的牌匾残痕,指甲掐破掌心,鲜血浸透木纹。淅沥雨点落下,混着血泪淌落。“此拜承师尊遗愿!寻师叔、守传承!踏遍北方大陆不折返!纵使乱世沉沦,客死他乡,天剑门必抽枝发芽!生生不息!”语毕,心口天剑印与眉心菱形印一同爆发出耀眼天青辉光。
第三拜?叩——宗门之殇!
额头猛砸台阶,血痂崩裂,鲜血四溅!“此拜敬千年传承!悼满门忠烈!千年‘礼善仁德’,斩妖护民,却落得尸山血海——这耻辱,我必洗刷!这血仇,我必报还!”一头青灰长发飞速枯白,癫狂的嘶吼夺喉而出:“若这是我门注定一劫,那我轩辕飞月,定是那贼党的终末劫难!我将诛尽贼党!一!个!不——留——!!!!!!”
此刻,九霄之上云雷翻涌!飞月猛地抽剑割掌,利刃划开掌心的瞬间,滚烫鲜血喷涌而出!她持剑后摆猛振,鲜血泼洒于身后台阶,凝成一柄狰狞猩红剑印!与此同时,九霄惊雷应声炸落,正击血印——烈焰腾起,将剑印烧得噼啪作响,火光映红她满是决绝的眼!
雷雨中,那背影如巨人般巍峨!誓毕,飞月利落起身,迈腿朝山下决绝行去,膝盖虽伤可见骨,但却不带半分尤豫!有的只是满腔怒意与那不灭之志!
——
两年后。
9岁的图兰卡斯正被母亲拽着跑向山下,此刻的他泪眼婆娑,身体因害怕而不停颤斗着。
马蹄声不断,待声音放大至图兰卡斯的每个细胞都在收缩着时,一柄草叉穿过了母亲的胸膛——
被挑起的下一刻,母亲使尽全身力气朝图兰卡斯那小小的肩头送去了最后一丝推力,再下一秒,母亲双眼上翻,眼泪在半空中抛洒成三两滴,随后被持草叉的人类强盗挑到了马车草堆中。
这是每一个王朝的末期,都会发生的事。民不聊生,生灵涂炭,为了生存,邻友之间互相磨刀,南部边境早已因大旱的原因产粮困难,唯一的运输道路还处处充满山贼路霸。
这伙山贼已经三天没有猎得任何目标,整个山头 6个人,今天就指望着这母子俩开饭了。
一个普通孩子在没有任何帮助的情况下,不可能跑得过马车。刚失去妈妈不过四秒钟,反持草叉的山贼照着图兰卡斯的脑袋一杵,随着“砣”的一声闷响,图兰卡斯整个人趴在地上滑出去了两米,稚嫩的鼻头在地面的摩擦下皮开肉绽。
“喂,乔可,我女人要生了,到时候出锅了多分一份给我行不?”
“唉行行行,但我跟你说,以前我们老早就约定过,要是一个星期后咱们还不开张——你可做好心理准备了。”
马车一停,两个一身脏兮兮的山贼立马落车朝图兰卡斯走来。
杀了他们……然后砍断……再切开……呼唤我……呼唤“暴怒”……让我支配……我会帮你……杀死一切……!
——奇怪的细语声在图兰卡斯耳边淅淅沥沥地呢喃着,可周围除了这三人,以及已经死去的母亲,没有其他人了。
刚才那一杵,使图兰卡斯大脑受损,失去了大半思考能力,现在的他并不能理解这话语是什么意思。
几丝肉眼可见的黑雾轻轻环绕在图兰卡斯周围,见状,被唤作乔可的人刚准备举起草叉刺下去,立马被另一人拦住。
“我杵脑壳是专业的!这小鬼没法思考的话,就不会被那玩意儿缠上!就不会畸变!”
“以防万一!万一以前只是咱们运气好怎么办?!”
“血啊!你给他刺了血不白拉拉喂马车了吗?!”
似乎是被男人的说辞打动,乔可放下草叉,像拎野兔一样,抓着图兰卡斯的腿就把他提了起来。
正当乔可要把图兰卡斯丢上后车棚的草堆时,一个身着劲装黑衣的高挑女人默默地出现在了离马车十米远的桦树下。目击到这一事实的男人拉了拉乔可的袖子,用眼神示意他身侧有东西,乔可侧过头,缓缓地对上了女人的视线。
这是位来自远南的绝美年轻姑娘。乔可恍惚记起,酒馆里的境外雇佣兵曾提起过,跨过卡美洛丝边境下方的无法地带和卡哈木帝国,再往下走,有一个叫做轩辕神州的大陆,那里的女人眉眼细长,五官精致小巧,体态轻盈且没有体味。
眼前的姑娘,从面相上来说,符合这个描述。。她的脸庞有着些许还未褪去的青涩,五官精致的同时带着些许灵气,尤其是那双细长的狐狸眼,眼角还有着一抹桃红,神似灵狐。体态轻盈的同时不失肉感,上下两道曲线已经凹凸有致、形态饱满,别着飞刀的黑腿环在那 q弹的大腿上下两侧勒出诱人弧度。
只不过有一点让乔可非常难受——这姑娘的低沉眉宇间,散发着惊人的肃杀戾气,那本该妩媚灵动的狐狸眼,此刻看起来象是在死死盯着猎物的野狼。
“孩子还在,甚好。”姑娘自顾自地嘀咕了一句。
“有机会留活的吗……”男人朝乔可搭话道。
“别想了不可能,那眼神看起来应该是个武人,解决完能凑合用都谢天谢地了。”武人,只是乔可出于姑娘散发出的气场来判断的,姑娘的外表真不太象个武人,至少她的手腕和肩头没有太多舞弄兵器造成的职业病特征。
即使两人已经明显开始警觉姑娘,姑娘依旧只是一手搭在腰侧的剑柄,一手手肘耷拉着身侧的桦树。
见此情形,两人也不想再耗,一人手持草叉,一人手持长枪,随后将长兵前端交叉在一起,周围瞬间荡起了一圈无形的涟漪……
随着涟漪荡开,两人神情逐渐变得有些呆滞,嘴边逐渐渗出唾液,眼白里,血丝正逐渐从眼角爬出,而本就佝偻畸形的身形,逐渐开始扭曲异变。
“‘暴食’共鸣吗?”终于,姑娘开口的同时,心口象是被什么东西刺痛般,使她的左眼皮轻轻跳了两下,手在心口稍作揉划之后,她继续开口道:“只有这种程度吗?完全的外行啊。”
不再给姑娘说话的机会,两人快步向她冲来。此时的姑娘仍然没有一丝想要动的意思。
两人抬起长兵,草叉尖带起破风声!同时一齐朝姑娘刺来!
此刻,只听“嗖!”的两声,姑娘只是一手抬起将两指并拢往后一拉,转眼间,两人便被钉在姑娘身后的石壁上——两把飞剑自两人后方破风而来将他们死死射到了墙上钉死!且不提两人是战斗外行,以及武器早就藏于林间,这种御剑术,在泰达尼亚可是闻所未闻!两人听都没听说过!怎么防?!
乔可用迟钝的眼神看了看自己的腰侧——如同被撕开半边的信封,粉的红的内容物,缓慢从塌拉着的半边身子内持续往外掉落着。
“这下……下星期的吃的也有……了……不用打掉孩……子了……”咽气前,另一人嗤笑着看向早已被御剑贯穿心房而死的同伙。
“愚笨如牲畜,满眼只剩食欲——这便是我厌恶‘暴食’共鸣的缘由。天剑门御剑术本是正道,如今却成阴狠杀招,何其讽刺……”姑娘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泯,本想转头就走,却被身后拂尘扫过肩头的触感拽住——那触感,恍如师尊当年的慈祥抚肩。
指尖略微抽搐后,姑娘还是回身了:先是手腕转朝外一甩,御剑随即解除,贼人的尸体顺势掉落;随后拔出背后的拂尘往前一荡,倾刻间两具尸体所在处风沙大作,转眼间,尸体下方形成了两处土坑,再一收拂尘,黄土便将尸体掩埋。
简葬完毕后,姑娘立马动身朝图兰卡斯走去。
轻轻掂起图兰卡斯的后脑勺,姑娘稍作念咒,随后抽出一张黄符甩手引燃,轻捏图兰卡斯的面颊使其张口,待将那燃符塞入合上后,便打开腰间的葫芦为其渡水,同时另一只手稍稍在凹陷的后脑勺上缓缓划圈揉动起来。
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图兰卡斯的后脑勺便被修复了。
这个过程中,图兰卡斯的意识并没有消失,待完全恢复后,他便缓缓开口问道:“姐姐,能救救我妈妈吗?”
双眼无神地看向马车,姑娘声音如初冬的冷风般,吹散了图兰卡斯最后一丝侥幸:“人死不能复生,孩子。救人的前提,是人活着。”
眼泪滑过平静的脸庞,图兰卡斯没有象同龄人一样哭闹,只是平静地注视着马车。也许,从事发到现在,他已经做好了母亲已死——这个最坏的打算。
“我还能为你做的,就只有斩草除根,我能察觉到这座山上还有其馀四人。你希望我这么做吗?”语气寒如坚冰,姑娘依然一脸冷漠。
“……我……我不要……!姐姐没有理由为我做到这种程度。”图兰卡斯将手藏于身后,碧蓝的眼框泛红,姑娘能察觉到他藏在背后的手指正死死拧巴在一起——那是孩童在绝望中仅剩的倔强。
“行侠仗义,惩奸除恶,在我的故乡,乃江湖儿女的基本职责……不,不过借口罢了,江湖……本应是与我无关的辞藻。”眼神中闪过一丝疲乏,姑娘的眼睑慢慢沉了下来。
“于我来说,只有惩奸除恶,才能使我感到片刻安宁。”姑娘微微仰身,又开始一手轻抚着自己的心口。心口处的印记,正通过劲装闪着稀薄的天青色微光。
“姐姐,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图兰卡斯,我没有爸爸,所以没有姓氏。”
“姓轩辕,名飞月,字离。叫我轩辕飞月便可。”稍作拉扯自己的踩脚袜后,飞月起身跺跺草鞋,转身之前,她还是缓缓转头看向了无依无靠的图兰卡斯。“图兰卡斯弟弟,你可还有家人?”
“没了,上个月母亲把弟弟送给了出境商人,换了些谷物,现在的话,只剩我一个了。”
“咳咳——若、若无处可去,便先跟随我吧,我在此地尚有要事处理。”飞月的语气稍显奇怪拖沓。
“要我去偷窃吗?这是我唯一懂的,能做好的事。”碧蓝的眼眸中,尽是妥协与麻木。
“……若非无奈,切莫偷盗。有我,你只需作为孩童而活。”
纤长的手掌递于身后,图兰卡斯刚要拉住,突然飞月身形一震,右手两指并置于红唇前,冷声细语道:“御剑·出鞘。图兰卡斯,呆在我身后。”
五声破风剑鸣同时响彻,轰鸣过后,五把闪铄着天青荧光,温润剔透如青花瓷的细长御剑,瞬间从飞月右后方投影而出,如羽翼般将两人护在后方。号令完毕,飞月一手持剑,一手抚于偎在自己腰间的图兰卡斯肩头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