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老挝南部,天还没亮透,空气又湿又闷,裹着烂叶子跟泥土的味儿,吸进肺里都觉着沉。
张老幺蹲在灌木丛后面,手里紧紧攥着他那支1加兰德步枪的护木,指关节有些发白。
他是个川娃子,老家在嘉陵江边,但现在这身卡其布军装,已经被热带雨林的露水跟汗水浸得深一块浅一块,紧紧贴在身上,腻歪得很。
“龟儿子,这鬼地方比缅甸的林子还恼火。”
他旁边,同样趴着的班长马贵低声嘟囔了一句,用袖子擦了把流进眼睛的汗。
两个人都是老街新兵营出来的,由于马贵立了功,升到了班长位置,张老幺靠着速度快,臂力好,被补充到了一线部队。
“嘘……”走在最前面的排长王大山回过头,压低声音呵斥:“想早点去见阎王爷就大声点!”
王大山快四十了,脸膛黝黑,眼角皱纹深得能夹死蚊子。
他也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远征军,左耳朵缺了小半边,据说是炮弹皮削的。
本来他可以直接专业,去地方担任警察局的一个副局长,然后重新娶妻生子,过上安稳的日子。
但他死活不愿意,连李敖都拿他没办法。
张老幺立刻闭紧了嘴巴,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微微探出头,通过交错的枝叶缝隙往前看。前面是一条被杂草半掩的土路,车辙印乱得很,看样子偶尔有车辆经过。
更远处,能隐约看到几间高脚屋的轮廓,静悄悄的,不象有人的样子。
他们这个加强班,十二个人,属于第三师侦察营一连三排,已经在巴色周边这片丘陵林地转了三天了。
任务就两条,摸清法国佬前哨据点的准确位置、人数、装备;还有就是找到可能在这一带活动的胡越游击队,搞清楚他们的大致活动范围跟规律。
上面说了,碰上法国兵,尽量别动手,实在绕不开就速战速决,不留活口。碰上胡越的人,更要小心,那帮人钻山沟的本事比猴子还厉害。
“排长,这路看着象是通到那个废弃的橡胶园。”侦察兵小李子像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回来报告。
小李子是壮省人,个子小,人机灵,以前是猎户出身,眼神好,耳朵也灵。
王大山没说话,从怀里掏出个缴获的鬼子的指南针,又展开一张防水油布地图,上面用铅笔标注了不少只有他们侦查兵才能看懂的符号。
他手指在地图上划拉着,眉头拧成了疙瘩。
“橡胶园东边三里地,有个小河岔,地图上标了个疑似法军补给点,得去看看。”
“排长,这大白天……”马贵有些尤豫。
“等天黑?天黑这林子更他娘的是个迷宫,胡越的人比我们熟。”
王大山收起地图,拍了拍身上的露水,小声说道:“动作快点,隐蔽接近,看一眼就撤。”
队伍再次无声地动了起来。
张老幺紧紧跟着前面的老兵,学着他们的样子,高抬腿,轻落步,尽量不踩断枯枝。
脚下的腐殖质软绵绵的,偶尔能感觉到水蛭隔着绑腿往肉里钻,得时不时停下来用烟头烫。
走了约莫半个钟头,空气里隐约飘来一股烟草味,跟本地人抽的土烟不一样,更冲一些。
王大声立刻打了个手势,所有人瞬间蹲下,枪口自然指向各个方向。
前面带路的小李子匍匐着往前蹭了一会儿,又退了回来,声音压得极低:
“排长,河岔边上有俩,看衣服是法兰西外籍兵团的,一个在擦枪,一个在抽烟。边上有个草棚子,看着像临时歇脚的,没见重武器,就靠着两杆狗腿枪机。”
“妈的,还真是法国佬的点儿。”马贵啐了一口唾沫。
“看清楚有几个?周围有没有暗哨?”王大山问道。
“明面上就俩。暗哨……没发现,不过林子太密,说不准。”
王大山沉吟了一下,扭头对身后的通信员说:“记下来,位置大概在巴色东北方向约八公里,小河岔北岸,发现法军临时哨点,观察兵力两人,轻武器。”
通信员赶紧拿出个小本子和铅笔头,飞快地记着。
就在这时,河岔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叽里咕噜的说话声,不是法语。
紧接着,树林里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
“隐蔽!”王大山低吼一声。
所有人立刻趴进草丛里,屏住了呼吸。
张老幺感觉自己的心跳得象打鼓。
只见五六个穿着深蓝色旧衣服、戴着斗笠的人从侧面的林子里钻了出来,径直朝着河岔边的两个法军士兵走去。
这些人手里拿的武器杂得很,有老掉牙的法国勒贝尔步枪,也有岛国的三八大盖,甚至还有土制的火药枪。
为首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皮肤黝黑,眼神在帽檐的遮挡下,看不清楚。
“是胡越的人!”小李子几乎是用气声说。
两拨人碰头了,没有预想中的冲突。
那个精瘦的胡越头目居然跟擦枪的法军士兵熟练地打了个招呼,还递过去一小包用笆蕉叶包着的东西。
法军士兵接过去,闻了闻,咧嘴笑了笑,顺手从口袋里掏出几发子弹递了过去。
“操!法国佬跟越盟在做交易!”马贵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拿粮食或者烟土换子弹?”
张老幺也看呆了。这跟他想象的不一样。
上面不是说咱们是来“帮助西贡打击胡越”的吗?
怎么法国兵还跟胡越的人有来往?
王大山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那边的交易现场,拳头攥得咯咯响。
“狗日的,难怪这地方的胡越游击队总是袭扰边境……都给老子看清楚了,记下来!”
交易很快完成,胡越的人拿了子弹,迅速消失在另一侧的丛林里。
两个法军士兵又悠闲地抽了会儿烟,这才背起枪,晃晃悠悠地朝着橡胶园的方向走去。
直到确认两边的人都走远了,王大山才示意大家放松。
他招了招手,对通信员说:“再加一条,目击法军前线士兵与胡越武装人员进行非敌对接触,疑似存在物资交换行为。重点记录:巴色地区法军与胡越关系复杂,并非单纯敌对。”
通信员赶紧补充记录。
“排长,这……咱们还打不打?”张老幺忍不住小声问。
他脑子里有点乱,这地方的情况比训练时讲的要复杂得多。
王大山瞪了他一眼,语气带着的烦躁:“打?打哪个?上面让摸清楚情况,这就是情况!记住你们看到的,回去如实汇报。
仗怎么打,那是师长、是大帅该操心的事!我们当兵的,把眼睛放亮,把命保住,把情报送回去,就是功劳!”
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土和草叶。
“撤,换个方向,去南边那个寨子看看。听说那里有早年从潮汕过来的华人,看看能不能套点话。”
队伍再次沉默地行进起来。
张老幺回头看了一眼刚才那个河岔,心里沉甸甸的。
这陌生的土地上,法国人、胡越的人、还有他们这些从北边来的兵,关系错综复杂得象这热带雨林的藤蔓,以他的脑子,还不能够理解这些事情。
他只知道,自己这条命,还有家里盼着多分田地的爹娘弟妹,都系在腰间的这把枪,和这次任务能带回去的情报上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加快脚步,跟上了前面的队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