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他只有身体(1 / 1)

那只沾满肥皂沫的手,在冰凉的井水里泡得有些发白,指节处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

许默看着自己的手,象是看着什么陌生的东西。

这双手,打过架,挥过拳,扛过麻袋,也曾是他在和平村安身立命的根本。

可现在,这双手却显得那么无力。

他所有引以为傲的力量和凶狠,在秦水烟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手段面前,简直就象个笑话。

一股从未有过的无力感,象是沉重的枷锁,从四面八方将他牢牢困住。

他甚至连一句感谢,都不知道该如何说出口。

因为那句感谢,太轻,太薄。

轻薄得,象是在羞辱他自己。

胸腔里那股翻涌的情绪,最终还是被他死死地压了下去,沉淀成了一片死寂的冰海。

他站起身,将搓洗干净的褂子拧干,搭在院子里的晾衣绳上。

整个过程,他一言不发。

许巧看着他沉默的侧脸,夕阳的馀晖勾勒出他坚毅的下颌线,却也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落寞。

她心里有些发酸,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

许默转过身,对上她担忧的目光。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一下,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厉害。

最后,他只是用一种近乎沙哑的声音,轻声说。

“姐,我有点累了。”

“想回屋躺会儿。”

许巧闻言,连忙站了起来,用围裙擦了擦手。

“去吧,去吧。”

她看着自己弟弟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还有眼睑下淡淡的青色,心里一阵心疼。

“回来这一路肯定累坏了。”

“你好好睡一觉,晚饭做好了我再喊你。”

“恩。”

许默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没有再看许巧,只是转身,掀开门帘,走进了自己那间低矮狭窄的小房间。

屋子里很暗,只有一线天光从屋顶的破洞里漏下来,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明亮的光斑。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泥土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

他走到那张用几块木板拼凑起来的床上,没有脱鞋,就这么直挺挺地躺了上去。

后背硌得生疼。

他睁着眼,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那片熟悉的、破了洞的茅草屋顶。

通过那个洞,能看见一小块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正在由橘红转向靛蓝的天空。

秦水烟。

这个名字,象一根无形的针,一遍又一遍,扎在他的心上。

不疼,却又麻又痒,让他无法忽视。

这一次,她救了他的命。

他许默,欠了她一条命。

他不想欠。

他这辈子最不想欠的,就是人情。

尤其是,这个女人的人情。

可他,却不得不承下。

承下了,就要还。

可是……

他能还她什么?

钱吗?

他浑身上下,连十块钱都凑不出来。

那不还钱,还能还什么?

他有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

家徒四壁,烂命一条。

除了……

这副还算结实的身体。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象一根毒刺,狠狠地扎进了他的心里。

羞辱,难堪,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燥热,瞬间席卷了他全身。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颤斗的阴影。

他感谢秦水烟。

发自内心地感谢。

可这声感谢,他不敢说,也说不出口。

因为他知道,自己还不起。

这份人情,太重了。

重到足以压垮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

许默十九年来,第一次,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身心憔瘁。

夜,渐渐深了。

晚饭很简单,白米粥,配着许巧白天腌好的咸菜,还有一小碟咸肉。

奶奶林春花的精神头好了很多,拉着许默的手,问东问西,不住地念叨着让他多吃点,说他在外面修水渠肯定受苦了。

许默沉默地听着,一口一口地喝着粥,偶尔“恩”一声,算是回答。

一顿饭,吃得安静又压抑。

饭后,许默帮着许巧收拾了碗筷。

他走出院子,站在那棵老槐树下,从口袋里摸出一根皱巴巴的“大前门”,用火柴点燃。

猩红的火光,在他深邃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叼着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涌入肺里,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然后,他转过身,朝着山下顾明远家的方向走去。

顾明远家也刚吃完饭。

小小的院子里,点着一盏昏暗的煤油灯。

顾明远正蹲在地上,陪着他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妹桃子,兴致勃勃地抓蛐蛐。

“哥,你看!这只个头好大!叫得肯定响!”

桃子献宝似的,将一只肥硕的蛐蛐捧到顾明远面前。

顾明远笑着揉了揉她的头,“那是,也不看是谁抓的。”

就在这时,院门口的阴影里,传来一声低沉的咳嗽。

顾明远抬起头,当他看清那个叼着烟,静静地站在门口的高大身影时,脸上的笑容瞬间绽放开来。

他“噌”地一下从地上跳起来,也顾不上蛐蛐了,三步并作两步就朝着门口跑了过去。

“默哥!”

他的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惊喜和激动。

“你真的回来了!”

许默看着他跑过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叼着烟,对他抬了抬下巴。

“出去聊聊。”

声音被烟雾缭绕着,显得有些含混不清。

“好嘞!”

顾明远回头,冲着屋里喊了一声,“桃子,你先进屋去,别让蚊子咬了!”

说完,就兴奋地跟着许默,走出了院子。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在村里安静的土路上。

月光如水,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顾明远跟在许默身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

“水烟姐昨天就说你今天肯定能出来,我们几个起初还不信呢!”

“没想到,是真的!”

他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小心翼翼地问。

“默哥,你在里面……没吃什么苦吧?”

“我听说,部队里头可严了,犯了事儿进去,都得脱层皮。”

许默吐出一个淡淡的烟圈,烟雾在他面前散开。

“没有。”

他的声音,平静无波。

“过得挺好的。”

“那就好,那就好!”

顾明远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象是心头一块大石头落了地。

他们走到村口的一棵大树下,许默在一块凸起的石块上坐了下来,长腿随意地伸着。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沉默地抽着烟。

顾明远站在他面前,看着他被月光映照得有些苍白的侧脸,心里的激动慢慢平复下来,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默哥好象……不太高兴。

就在他抓耳挠腮,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许默开口了。

他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将它扔在脚下,碾了碾。

然后,他抬起头,漆黑的眸子在夜色里,沉得象一汪深潭。

“明远。”

“对不起。”

这五个字,又轻又沉,象是石头一样,砸在了顾明远的心上。

他整个人都懵了,手足无措地摆着手。

“默哥?怎么了?你……你在说什么啊?”

“什么对不起?”

许默没有回答他,而是从口袋里又摸出一根烟,点燃。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的神情。

“是我,把你们,把猴子他们,都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经过这一遭,他想得很清楚。

如果不是秦水烟,他这次,绝对不可能活着出来。

最好的结果,也是在里面的牢房里,把牢底坐穿。

而猴子他们,跟着他,在燕三爷那边拜了码头,入了这浑水。

这就象是签了卖身契,只要燕三爷一句话,他们就得去卖命。

今天是他,明天,就可能是顾明远,是猴子,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不想做,也得做。

直到,死在这条路上。

顾明远听着这话,挠了挠头,也在许默旁边的石头上坐了下来。

“默哥,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我和猴子他们,不知道多感谢你呢!”

“这些年,要不是你带着我们,我们几个早就不知道饿死在哪条沟里了!我妹妹桃子的病,当初要不是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们,从来都没有!”

许默沉默了。

他狠狠地吸了一口烟,将剩下的半截,都吸进了肺里。

过了很久,他才象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燕三爷那边,以后你们都别去了。”

“我去找三爷说说情。”

“当年,是我带着你们去拜的码头,这件事,就该由我一个人来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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