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东省人民检察院。
气氛有些沉闷。
检察长季昌明的办公室里,烟雾缭绕。
他看着坐在对面沙发上的侯亮平,眼神复杂。
有同情。
但更多的,是一种刻意的疏远。
“亮平啊。”
季昌明掐灭了烟头,将一个牛皮纸袋,推了过去。
“省委办公厅今天一早送来的。”
“你,自己看看吧。”
侯亮平的心里,咯噔一下。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他伸手,拿过那个纸袋。
入手的分量很轻,却让他感觉重若千斤。
他撕开密封条,抽出了里面的文档。
白纸,红头。
《关于进一步明确“116联合专案组”人员分工及工作纪律的通知》。
标题,每一个字都显得那么冰冷,那么官方。
侯亮平的目光,快速向下扫去。
文档的前半部分,全是官样文章。
强调案件的极端复杂性。
强调保密工作的极端重要性。
他的心,一点点往下沉。
直到,他的视线定格在文档中间的一段。
“为切实保护中央派驻同志的人身安全,有效规避不必要的外部风险……”
“经省委常委会研究决定,现对‘116联合专案组’部分人员工作职责,作出如下明确……”
侯亮平的呼吸,屏住了。
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往头顶上涌。
“一、最高检连络员侯亮平同志,今后专职负责专案组与最高检之间的日常文书连络工作。”
“确保上下级信息渠道的畅通。”
文书连络?
这四个字,像四记耳光,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把他从一个手握尚方宝剑的“钦差”,变成了一个收发文档的……传声筒。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文档的最下方,还有一条。
用加粗的黑体字,打印着。
象一道永远无法逾越的铁栅栏。
“二、未经专案组组长李毅同志书面批准,连络员侯亮平不得查阅、接触任何案件内核卷宗,不得以任何形式单独接触任何涉案人员及关键证人。”
“特此通知。”
侯亮平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一行字。
那感觉,象是被人迎面浇了一桶冰水。
从头到脚,一片冰凉。
他看到了落款。
汉东省委。
鲜红的印章旁边,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沙瑞金。
这把锁,是省委书记亲自给他扣上的!
侯亮平感觉自己的喉咙里,象是被塞进了一大团滚烫的棉花。
又干,又疼。
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发不出来。
这不是架空。
这是公开的羞辱。
这是把他钉在汉东政法系统的耻辱柱上,向所有人宣告:
他侯亮平,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季昌明看着他煞白的脸,轻轻叹了口气。
“亮平,李书记这也是为了保护你。”
“听我一句劝。”
“年轻人,有时候,退一步,海阔天空。”
侯亮平木然地站起身。
他没有回答季昌明的话。
他拿着那份文档,如同拿着自己的判决书,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办公室。
走廊里,人来人往。
反贪局的同事,迎面走来。
看到他,那人脸上的笑容明显僵了一下。
然后,对方只是匆匆点了一下头,便目不斜视地快步走了过去。
象是在躲避什么瘟疫。
又一个人。
是反渎职侵权局的。
以前,他们还一起喝过酒,称兄道弟。
此刻,那人却仿佛没看见他一样,直接拐进了旁边的另一个办公室。
侯亮平的脚步,停住了。
他站在走廊中央。
周围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此刻都变得无比陌生。
那些眼神,躲闪,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怜悯。
他明白了。
文档精神,恐怕早已传遍了整个检察院。
他现在,就是一个笑话。
就在这时。
一个洪亮又带着几分夸张热情的嗓音,在走廊里响了起来。
“哎呀,这不是侯处长吗!”
侯亮平转过头。
看到了那张他现在最不想看到的脸。
祁同伟。
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这里,身后还跟着几个公安厅的人。
祁同伟几步就走到侯亮平面前。
伸出大手,用力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力道,让侯亮平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在疼。
“侯处长,我可算找着你了!”
祁同伟的脸上,堆满了“真诚”的关心。
“我听说了,省委下了新通知。”
“哎呀,这是好事啊!”
他的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整个楼层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以后工作清闲了,多好!”
“有时间就多休息,养养身体嘛!”
祁同伟的眼睛里,闪铄着毫不掩饰的戏谑。
“李书记,这也是爱护你,体谅你从京城来,水土不服啊!”
句句,都是诛心之言。
侯亮平的拳头,在身侧攥得发白。
指甲,深深陷进了肉里。
“祁厅长,不劳您费心。”
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哎,怎么能叫费心呢!”
祁同伟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怒火,反而更加热情。
“你的新办公室,我刚才还特意去看了一眼!”
“走走走,我带你去!”
他不等侯亮平反应,半拉半拽地,就带着他往走廊的另一头走去。
穿过长长的走廊。
绕过一个个挂着“处长室”“副局长室”牌子的门。
他们最终,停在了一扇最不起眼的门前。
门上,没有任何牌子。
旁边,就是卫生间。
一股淡淡的霉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从门缝里飘出来。
祁同伟“热心”地推开了门。
“侯处长,请!”
侯亮平的目光,投了进去。
那是一间,由储藏室改造出来的狭小房间。
里面,除了一张掉漆的旧桌子和一把破旧的椅子。
再无他物。
窗户很小,开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
阳光,很难照进来。
祁同伟看着侯亮平那张已经毫无血色的脸,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他拍了拍手。
他身后的两个手下,立刻抬着一摞半人高的旧报纸,走了进来。
“砰”的一声,将报纸扔在地上。
灰尘,弥漫开来。
祁同伟掸了掸身上的警服,对着侯亮平笑道:
“侯处长,你看。”
“我们这儿警力紧张,好多陈年旧案的资料都没人整理。”
“你现在工作清闲了,闲着也是闲着。”
他凑近侯亮平,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
“帮我们整理整理这些废纸,也算……为人民服务了嘛。”
说完,他直起身,哈哈大笑地转身离去。
留给侯亮平一个充满了胜利者姿态的背影。
门,被关上了。
侯亮平独自一人,站在这间空荡荡的,散发着霉味的“办公室”里。
门外,隐约传来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
还有几声,刻意压低的笑声。
他感觉自己,象一个被关在透明玻璃柜里的展品。
一个供人参观取笑的……
活雕像。
无尽的屈辱,像潮水一般,将他淹没。
他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一晃,颓然地坐倒在那把破旧的椅子上。
房间里,一片死寂。
许久。
许久。
侯亮平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双曾经总是充满了理想主义光芒的眼睛里。
此刻,只剩下了一片疯狂的血红。
他没有绝望。
他只是,被彻底激怒了。
他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私人手机。
绕开汉东。
绕开所有他看得见的规则。
他还有最后一张牌。
他要联系他过去在京城,布下的那些暗线。
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把这场牌,打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