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列高铁缓缓驶入一座陌生的城市。
周雅派出的调查员曹以安走出了车站。
他拉了拉衣领,感受着这座三线城市特有的略带潮湿和缓慢的空气。
与蓉城那种时刻都在运转的未来感不同。
这里的一切,都像是被按下了慢放键。
街道不宽,两旁的建筑也有些年头,空气中弥漫着炒菜的油烟味和各种小吃的香气。
曹以安没有直接去目的地。
他先找了个小旅馆住下,花了一天的时间,像个普通的游客,在这座城市里闲逛。
他在感受这里的节奏,这里的气息。
这能帮助他更好地融入环境,更好地完成任务。
第二天上午,他才按照资料上的地址,找到了那个位于老旧小区里的王阿姨的社区烘焙坊。
它由一个临街的废弃自行车库改造而成。
门面不大,但外墙被漆成了温暖的米黄色,窗台上摆着几盆盛开的太阳花。
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温馨的布置和来往的客人。
墙上挂满了各种媒体报道的剪报,还有社区居民和王阿姨的亲密合影。
玻璃柜台里摆放着新鲜出炉的各式糕点,浓郁的黄油和奶香扑鼻而来。
几个穿着干净围裙的阿姨正在里面忙碌着,脸上都挂着满足的笑容。
不时有街坊邻居进来,熟络地买上几个面包,和她们聊上几句家长里短。
一切看起来,都是那么美好。
和媒体报道里的那个充满温情和希望的故事一模一样。
曹以安的心里甚至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真的是老板她们多心了。
他推门走了进去,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欢迎光临!”
柜台后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女人抬起头热情招呼道。
她就是王阿姨,这个梦想故事的主角。
一个下岗后,用热爱点亮了人生,被无数媒体盛赞的励志典型。
曹以安点了一杯咖啡和一块招牌的提拉米苏,在角落一个座位坐了下来。
他安静的观察着王阿姨。
王阿姨不停地在柜台和后厨之间穿梭,手脚很麻利。
脸上始终挂着热情的笑容,耐心地回答着每一个客人的问题。
但曹以安作为一名顶级的商业调查员,受过的训练让他能看到笑容背后的东西。
王阿姨在转身走进后厨的一刹那,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只剩深深的疲惫。
曹以安看到她在给一个孩子递上蛋挞时,手轻轻颤抖了一下。
看到她在和熟客聊天大笑时,眼底深处根本没有笑意。
那不是梦想成真后的喜悦和轻松。
更像是一种被无形枷锁捆绑着,不得不表演出来的麻木。
曹以安在这里坐了一整个下午。
咖啡续了三杯。
烘焙坊的客人从络绎不绝到渐渐散去。
直到店里只剩下王阿姨和另外一个帮忙的阿姨在打扫卫生。
他才起身走到柜台前。
“王阿姨,您好。”
他微笑着开口。
王阿姨愣了一下,回想这个陌生的面孔,随即又露出了那种职业化的笑容。
“小伙子,还要点什么吗?”
“不是,我就是想跟您说一声,您做的提拉米苏,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
曹以安的语气很真诚。
一句简单的夸赞,似乎触动了王阿姨。
她的笑容里多了一点真实的情绪。
“喜欢吃,就常来。”
“我其实也是看新闻,特地从外地赶过来,向您取经的。”
曹以安顺势从口袋里拿出一张折叠好的报纸,正是当初大篇幅报道王阿姨事迹的那一期。
“您的故事,特别感动人。”
“我以前也开过一个小蛋糕店,但没经营好,倒闭了。”
他编造了一个符合情境的身份,一个同样热爱烘焙,但创业失败的迷茫年轻人。
言语间,充满了对王阿姨的羡慕和敬佩。
提到当初的报道和自己的梦想,王阿姨脸上的笑容更深了,话也多了起来。
但那笑意,依旧没有抵达眼底。
曹以安没有点破,耐心地听着,不时地提出一些关于烘焙技巧和店铺经营的问题。
他把自己摆在一个虚心求教的晚辈位置上。
那个帮忙的阿姨打扫完卫生,和王阿姨打了声招呼先走了。
店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或许是相似的经历触动了王阿姨,或许是积压在心里的痛苦和委屈太久,需要一个安全的出口。
当曹以安问到她是如何与共鸣社群那样的组织合作时。
王阿姨终于沉默了。
她关上店门,落下卷帘,将暂停营业的牌子挂了出去。
烘焙坊里昏黄的灯光下,她看着眼前这个眼神清澈的陌生年轻人。
那双原本应该充满神采的眼睛,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转身走进里间的休息室,从床底下,拖出一个沉重陈旧的皮箱。
箱子打开。
里面不是想象中的钱款或账本。
是一份厚得像两本新华字典叠在一起的合同。
王阿姨把那份沉重的合同,推到了曹以安的面前。
“小伙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哭腔。
“你不是羡慕我吗?”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梦想是怎么实现的吗?”
“你看看这个。”
“这就是我那个被所有人羡慕的梦想,真正的代价。”
曹以安的心一沉。
伸出手拿起了那份合同。
封面上的大字在灯光下显得刺眼。
《品牌授权与供应链管理协议》。
第一页。
密密麻麻的法律和金融术语,爬满了他的视野。
曹以安这个名校毕业,供职于全球顶级集团的资深调查员都感到头晕目眩。
王阿姨就在一旁轻轻说着。
“他们来的时候像天使。”
“说要帮我们实现梦想,让我们这些下岗的老姐妹也能活出自己的价值。”
“签这个的时候,他们说这是为了帮我们做大做强,是规范化管理,是为我们好。”
“我们几个老姐妹,大字不识几个,哪里看得懂这些天书。”
“那个律师笑得可亲切了,他说,阿姨们,你们信我们就行了。”
“我们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把字给签了。”
她说着说着,再也忍不住了。
这个在媒体面前坚强乐观的女人,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崩溃了。
她捂着脸,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哭声。
那哭声里全是悔恨和不见底的绝望。
曹以安的心一点一点沉入海底。
他拿出手机将合同的每一页,每一个条款,每一个附注都拍了下来。
然后,他将这些照片连同王阿姨令人心碎的哭诉传回了蓉城总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