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周曼的讲述,如同在他混沌的脑海中,缓缓铺开了一卷浸透着泪水、坚韧与无奈的漫长画卷。画卷的中心,是那个名叫张丽涵的女子,从被迫替嫁的茫然无措,到独守空房的孤寂冷遇,再到面对流言蜚语与家族内斗时的挺身而出、冷静周旋……每一个画面,都与他记忆中那个充斥着数据、谈判与战略的商业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如此真实而沉重地撞击着他复苏中的感知。
自始至终,傅天融都沉默着。他没有打断母亲,甚至没有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目光却仿佛有了实质的重量,越过母亲泪眼婆娑的脸庞,牢牢地、一瞬不瞬地锁定在病房门口的方向。仿佛他的视线能够穿透那扇厚重的门,看到门外那个正因他而承受着巨大忐忑的女子。
他脑海中那些关于“妻子”这个身份的陌生感、荒诞感,并未立刻消失。但母亲话语中那些具体的细节——她如何在他床前低语,如何敏锐地发现泄密危机,如何在网络暴力中逆风翻盘——这些画面,开始一点点地覆盖掉最初那份纯粹的陌生,为那个苍白的轮廓注入了血肉与灵魂。
这不是他自主选择的婚姻,甚至是在他完全无法表达意志的情况下强加于他的。理智上,他清楚这一点。但情感上,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正艰难地从那片被车祸和昏迷碾碎的情感荒漠中,挣扎着破土而出。
那里面有对家族、对父母在这种绝境下做出“冲喜”决定的难以认同,有一丝对自身处境沦为他人博弈棋子的冰冷怒意,但更多的,是一种对门外那个女子……难以言喻的震动。
在他失去意识、如同浮萍般漂泊于生死边缘的漫长日子里,是这个与他素昧平生的女子,用她单薄的肩膀,替他,也替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扛起了一片天。她本可以逃离,却选择了留下。她本可以沉默,却选择了战斗。
这份坚守,无关爱情,甚至可能最初也无关情义,但它所展现出的坚韧、智慧与担当,却足以赢得任何一个人的尊重,尤其是他——一个惯于在商界评估价值与风险的傅天融。
母亲的声音渐渐低落,最终化作一声悠长的、饱含复杂情绪的叹息。病房内重新陷入了沉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傅天融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浓密的睫毛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他并非逃避,而是在消化,在整合。将母亲讲述的故事,与他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关于家族、关于公司的记忆碎片进行对接,试图重新定位那个名为“张丽涵”的存在。
良久。
久到周曼几乎以为他又因疲惫而睡去时,他那双紧闭的眼帘,才再次颤动了一下,然后缓缓睁开。
这一次,当他重新看向门口方向时(尽管那里空无一人),周曼敏锐地察觉到,儿子眼中那最初醒来时的全然陌生与审视的凌厉,似乎悄然褪去了一些。那深邃的眼眸里,依旧带着大病初愈的疲惫与迷茫,但某种冰封的、坚硬的东西,仿佛被母亲泪水与故事的温度,融化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的嘴唇依旧干燥,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发声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依然是一件太过费力的事情。
他极其缓慢地,将目光转向了守在一旁、满眼期待与紧张的母亲,然后,用尽了此刻所能调动的、最大限度的控制力,对着母亲,更像是透过母亲,向门外那个看不见的身影,微微地、却清晰地,点了点头。
这个动作幅度很小,几乎难以察觉,却仿佛耗去了他不少的力气。
没有言语。
没有激动的表情。
只有一个简单的、近乎矜持的点头。
但这无声的动作,却蕴含着千言万语。那是一个认知的确认,是对那段他缺席的过往的初步接受,更是对那个陌生“妻子”数月来所有付出与坚守的,一份沉重而无声的感激。
周曼看着儿子这个微小的动作,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含义,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涌了上来,但这一次,是欣慰的,是带着暖意的。她用力回握住儿子的手,哽咽着点头:“好,好……妈知道了,妈都知道了……”
门外,被傅宇成轻声安抚着的张丽涵,虽然无法亲眼看到病房内那个无声的点头,但仿佛心有灵犀一般,一直紧绷着的心弦,倏然间松弛了一点点。那横亘在她与苏醒的傅天融之间,巨大的、由陌生与记忆空白构成的冰山,似乎因这无声的感激,悄然裂开了第一道缝隙。
曙光,不仅照进了病房,也开始尝试照亮这条由意外开始,却注定布满荆棘与未知的,夫妻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