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泊远教授判定后的第二天下午,在药物和充分休息的作用下,傅天融脑中断层般剧烈冲撞的记忆碎片似乎暂时缓和了些许,虽然头痛依旧如影随形,精神也极易疲惫,但他的意识维持了更长时间的清明。窗外雨歇初晴,阳光透过薄云,在病房地板上投下柔和的光斑,空气里消毒水的气味似乎也被这光线冲淡了几分。
傅宇成和周曼在征得医生同意后,决定正式地、在傅天融意识清醒的状态下,向他介绍张丽涵。这像是一个迟来的、却又必须在此时完成的仪式。
周曼细心地用湿毛巾为儿子擦拭了脸颊和双手,整理了一下病号服的衣领。傅宇成则站在床边,目光复杂地看着儿子那双虽然依旧带着疲惫与迷茫,却已能清晰映出人影的眼睛。
“天融,”傅宇成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引导,“你能认出我们,对吗?”
傅天融的眼球缓慢地转动,视线落在父亲脸上,停留了几秒,那眼神里是熟悉的轮廓带来的确认感,然后移向母亲,看到她微红的眼眶和强装的笑颜,他极其轻微地眨了一下眼,算是回应。喉咙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化作一声微弱的气音。
“很好,别急,慢慢来。”傅宇成安抚着,然后侧过身,将一直安静站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张丽涵,让到了傅天融的视线中心。
“天融,”周曼也靠近一些,声音温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轻轻握住儿子没有输液的那只手,引着他的目光看向张丽涵,“这位是丽涵,张丽涵。”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如何定义,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无法回避的身份,“她……是你的妻子。”
“妻子”这两个字,如同两块沉重的石头,被投入傅天融尚未完全平静的意识之湖。
他的目光,顺着母亲的指引,落在了那个陌生的女子身上。
她很年轻,穿着一身素净的米白色针织衫和长裤,身形纤细,甚至有些单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背脊挺得很直。她的眼神很干净,此刻正望着他,那里面有关切,有紧张,有一种极力压抑却依旧能感受到的激动,还有……一种他无法立刻解读的、复杂的温柔。
妻子?
傅天融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混沌的记忆深处,似乎没有任何关于“婚姻”的清晰片段。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忙碌的工作、无休止的会议、以及……那场突如其来的、毁灭性的撞击光晕之中。醒来,世界仿佛被强行快进了数月,父母憔悴了许多,而床边,多了一个被冠以“妻子”之名的、陌生的美丽女子。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复杂。
那里面有毫不掩饰的探究,像最精密的扫描仪,试图从她的五官、神态、衣着每一个细节里,读取信息,判断这个突然出现的、占据了他法律意义上最亲密身份的人,究竟是谁。
有深深的困惑,关于这段婚姻是如何发生的?在他昏迷期间?为什么是她?他缺失的这段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更有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诞感。仿佛一场离奇的梦,一觉醒来,人生被按下了匪夷所思的快进键,多了一段至关重要的、他却毫无印象的关系。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目光锐利而专注,虽然带着病弱的疲惫,却依旧有着属于傅天融的、惯有的审慎与压迫感。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阳光中的尘埃都停止了舞动。
张丽涵在他的注视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她知道这一刻迟早会来,也预想过各种反应,但真正面对他这样清醒的、陌生的、带着审视的目光时,她还是感到了一丝无措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她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唇边甚至努力勾起一抹极淡的、安抚性的微笑,尽管那笑容有些僵硬。
傅宇成和周曼紧张地看着儿子,屏息等待着他的反应。他们知道,这对于刚刚苏醒、记忆混乱的天融来说,冲击有多大。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终于,傅天融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干燥的喉咙里发出一个极其沙哑、模糊,却足以让在场所有人都听清的音节:
“……你?”
这是一个疑问,一个指向明确的、对张丽涵存在的确认与质询。
张丽涵深吸一口气,向前迈了一小步,距离床边更近了些,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的血丝和那份沉重的茫然。她点了点头,声音清晰而温和,带着一种试图安抚他混乱心绪的力量:
“是我,天融。我是张丽涵。”
初次的、“正式”的见面,就在这充满探究、困惑与难以置信的复杂眼神中,仓促而又必然地完成了。没有温情脉脉,没有激动相拥,只有苏醒者面对既定事实的茫然审视,与守护者面对这审视时,那份混杂着委屈、坚定与无尽耐心的复杂心绪。一条由意外和法律维系的关系纽带,终于在这一刻,被摆到了阳光之下,等待着时间去验证,去赋予它真正的内容与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