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沙哑的“水”字，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虽只激起一圈涟漪，却打破了死寂的永恒。紧随其后的，是医护人员一阵短暂而高效的忙碌。湿润的棉签小心翼翼地滋润着他干涸的唇舌，细微的水流缓解了喉咙火烧火燎的疼痛，也仿佛滋润了他那片龟裂荒芜的意识之田。
喧嚣过后，病房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愈发急促的雨声，敲打着玻璃，像是为这场生命的奇迹奏响激昂的乐章。医生做了初步检查，确认这是意识复苏的显着进展，叮嘱需要安静观察，便暂时退到了外间。
张丽涵拒绝了他人换班的建议，依旧固执地守在床边。她脸上的泪痕未干，心脏依旧在胸腔里狂跳，仿佛稍一松懈，刚才那一切就会像美丽的泡沫般碎裂，重新坠回无边的黑暗。她紧紧握着傅天融的手，目光一瞬不瞬地锁在他脸上，像最虔诚的信徒守候着神迹。
时间在雨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傅天融在发出那个音节后，似乎再次陷入了某种深沉的疲惫，呼吸变得平稳而悠长，但眉宇间那抹紧锁的痕迹，却似乎淡去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只是一个瞬间，张丽涵敏锐地察觉到，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不是之前那种无意识的抽动，而是带着一种……试图回握的、微弱的力道。
她的呼吸骤然屏住。
紧接着，她看到，他那双紧闭了数月之久的眼帘，开始颤动。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微弱而持续地抖动着，仿佛在抵抗着某种沉重万钧的束缚，挣扎着想要抬起。
张丽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忘了，全身的感官都凝聚在那双即将睁开的眼睛上。
一下，两下……那沉重的眼皮终于艰难地、颤抖着，掀开了一条缝隙。
起初，那缝隙后的眼眸是空洞的、失焦的，蒙着一层浑浊的迷雾，仿佛隔着一层毛玻璃在看世界。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缓慢地收缩、放大，似乎无法适应久违的光线刺激，也无法理解映入其内的模糊光影。
张丽涵一动不敢动，生怕任何细微的声响或动作，都会惊扰这脆弱无比的清明。
他的眼球在眼眶里极其缓慢地转动着，带着一种初生婴儿般的茫然与滞涩。目光先是无意识地扫过天花板上熟悉的吊灯轮廓，然后是雪白的墙壁，最后，一点点地、异常艰难地，移向了床边，移向了那个一直握着他手、散发着温暖和熟悉气息的源头。
当他的目光终于落在张丽涵脸上时，那混沌的迷雾仿佛被一道微光刺破，出现了刹那的凝滞。
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真正的焦距。
那目光里充满了困惑、疲惫，还有一种深深的、仿佛穿越了无尽时空才归来的陌生感。他打量着眼前这张脸——憔悴，苍白，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但那双凝望着他的眼睛里，却盛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泪水与狂喜的光芒。这张脸，既熟悉，又陌生。熟悉的是某种深植于记忆深处的轮廓和感觉，陌生的是那显而易见的消瘦和仿佛历经风霜的痕迹。
他的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气音，干涩的喉咙无法支撑任何成型的语句。但他的目光，却牢牢地锁在张丽涵的脸上，那里面不再是全然的混沌，而是开始有了细微的、试图辨认和理解的波动。
张丽涵在他的注视下，几乎要融化在那片初现的清明的目光里。她能看到他瞳孔中映出的、自己小小的、激动的倒影。她用力回握着他的手，仿佛想通过这紧密的接触，将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存在、自己数月来的等待与呼唤，都传递给他。
“天融……”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极轻极轻地唤了一声，生怕声音大了，会惊散这来之不易的焦点，“你……你看得到我吗？”
傅天融没有立刻回应，他的眼神依旧带着沉重的疲惫和茫然，但那双聚焦的瞳孔，却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他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眨了一下眼睛。
这一个细微的动作，对于张丽涵而言，却重逾千斤。
混沌之中，清明初现。
虽然只是微光，却足以照亮漫长的黑夜，足以让她相信，她等的人，正在一步一步，从那个孤寂的世界里，跋涉而归。
窗外的雨声依旧滂沱，但在这间病房里，却仿佛奏响着一曲生命回归的壮丽交响。希望，在这一刻，终于不再是虚无缥缈的祈愿，而是化作了眼前这双艰难睁开、努力聚焦的眸子里，那一点真实存在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