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依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他理解累和休息的概念。
但对于“家族重担”和那种精神层面的疲惫。
他的认知更多来源于自身血脉带来的生存压力。
而非这种复杂的人际与社会责任。
不过。
他看着海伦娜谈及夏洛特时。
那冰冷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的、如同守护雏鸟般的细致与包容。
心中升起一个疑问。
这几日的相处，他越发感觉到海伦娜的不同寻常。
她不仅将船上的一切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
熟悉航海知识和魔法阵原理，甚至在他练习刀法时。
偶尔瞥来的目光也带着一种非同一般的鉴赏力。
她的礼仪、谈吐、以及那种沉静如水。
仿佛能掌控一切细节的气质。
都远远超出了一个普通“女仆”或“管事”的范畴。
她优秀得有些格格不入。
在一次黄昏，两人并肩站在船尾。
看着夕阳将天空和海面染成一片温暖的橘红色时。
方依望着天边最后一道金光，忽然开口。
问出了一个盘旋在他心中几日的问题：
“海伦娜。”
“嗯？”
“你看起来，懂得很多，也很厉害。”
他陈述着观察到的事实。
海伦娜微微侧目，等待他的下文。
“为什么。”
方依转过头，冰蓝色的眼眸首视着她。
带着纯粹的、不含恶意的困惑。
“你看上去这么优秀，却是一个仆人？”
海伦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她脸上那惯常的、如同面具般的冷静出现了一丝裂痕。
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而复杂。
好像被触及了某个深藏的秘密或禁忌。
她深吸了一口气，海风似乎都因此而凝滞了片刻。
“方依先生。”
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冷，像结了冰。
“并非所有人的道路，都能由自己随心选择。”
“我自幼便被家族培养，学习礼仪、武技、管理、乃至航海。”
“我所拥有的一切知识和能力，皆源于此。”
“侍奉小姐，守护家族，是我的职责，也是我的宿命。”
她刻意在宿命二字上加重了语气。
方依并没有被她的冷意吓退。
反而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问道。
“所以，只是因为出身，你就一定是仆人吗？”
“没有想过换一种方式？”
这句话仿佛点燃了最后的导火索。
海伦娜猛地转过身，背对着绚烂的晚霞。
面向方依，她的脸色在光影中显得有些晦暗难明。
但那双灰色的眼眸里燃烧着清晰的怒火和被刺痛的神色。
“方依先生，您不觉得，您的问题过于失礼了吗？！”
她的声音依旧克制，但其中的寒意几乎能冻结空气。
“我的忠诚与选择，无需向您解释，更不容他人质问！”
说完，她不再给方依任何开口的机会。
猛地转身，步伐比平时急促了许多。
头也不回地走进了船舱，留下方依一个人站在渐暗的暮色中。
有些茫然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海风依旧轻柔，海浪依旧拍打着船身。
但甲板上的气氛却彻底冷了下来。
方依独自站在船尾，看着海伦娜消失的舱门。
冰蓝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未解的困惑。
他无法理解海伦娜突然的愤怒。
在他看来，这只是一个基于观察和逻辑的、合理的问题。
出身决定命运？
就像他的龙裔血脉注定要承受痛苦和流亡？
如果可以选择，海伦娜这样优秀的人，会不会也想换一种活法？
他想不明白。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和规则。
似乎比最复杂的魔法阵还要难以解析。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纷乱的思绪暂时抛开。
重新将目光投向那片深邃的大海。
航行还在继续。
自那日不欢而散后。
海伦娜便刻意减少了在甲板停留的时间。
她并非真的对方依怀有多大的怨恨。
更多的是一种被冒犯后混杂着些许难堪与固执的情绪。
像是被人戳中了不愿示人的软处。
既想躲开，又忍不住揣着点隐秘的期待。
她将这份心绪尽数藏进琐碎事务里。
反复核对海图上每一条航线标记。
逐行检查物资清单首至倒背如流。
甚至亲手擦拭那些本就光洁如新的黄铜部件。
指腹反复摩挲着冰凉的金属纹路。
好像这样就能压下心头的纷乱。
灰色的眼眸总是低垂着。
哪怕余光瞥见那道沉默立于船头的身影。
也会立刻转开视线，像是在回避什么烫手的东西。
内心深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
她在等待。
等待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男人。
能流露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对那次冒犯的缓和姿态
不需要正式道歉。
（那太不符合他冷硬的性格）
哪怕只是主动搭话时多停顿的一秒。
或是看向她时，眼神里少一分纯粹公事的疏离。
多一分试图打破僵局的温度。
然而，方依依旧是那个方依。
他像一块坚冰，对她的回避没有任何表示。
每日天不亮便立在甲板东侧观察海况。
正午时分在船尾沉默练习刀法。
刀锋划破空气时只有利落的风声；
用餐时永远坐在最角落。
动作高效得像在完成补充能量的任务。
目不斜视。
好似那场让气氛凝结的对话从未发生。
他们之间那层薄冰也从未存在。
这种彻头彻尾的无事发生。
反而让海伦娜心中那点微妙的期待落了空。
继而滋生出一种带着自嘲的无力感。
她常常对着海图发呆。
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跟一个生存逻辑简单到只剩下有用和没用的人。
计较这些儿女情长般的情绪。
难道不是自寻烦恼？
几天后，破浪号彻底驶入了深海区域。
周遭的景象率先有了变化。
海水从之前带着生机的蔚蓝，一点点沉成近乎墨黑的深蓝。
阳光落进去也像被吞噬般，透着一股压抑的沉重；
海浪不再是浅海时轻柔的起伏，而是化作带着蛮力的巨峰。
一次次将船身顶起又落下，甲板上的绳索被风吹得呜呜作响；
连天空都显得更高远，变幻莫测。
空气中的魔力粒子更是活跃得反常，紊乱地冲撞着船体。
让魔法导航阵的消耗陡然增加。
原本预计能支撑数周的魔晶。
现在需要海伦娜每日亲自检查、补充能量。
才能确保航线不偏，船身在风浪里稳住平衡。
更引人注目的，是船舷两侧新竖起的防风稳定翼。
坚固的金属骨架撑起厚重的特制帆布，帆布上密密麻麻刻画着风行符文。
展开时船身像伸出一对巨大翅膀。
海伦娜特意拉着方依和夏洛特演示用法。
指尖敲过那根需要嵌入卡槽的主操纵杆。
“平时风浪不大，我一个人勉强能操作；”
“但若是遇到真正的风暴，风压会把杆子压得像焊死一样，必须要极大的力量才能勉强控制。”
方依当时只是点头，目光落在符文上。
没多问一句。
倒让海伦娜准备好的后续解释没了用武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