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在破晓前是沉默的巨兽。
墨蓝色的波涛缓慢起伏。
吞吐着咸腥的雾气，将渔歌村紧紧包裹在它湿冷的怀抱里。
村子蜷缩在蜿蜒的海岸线上。
几十间低矮的、用礁石和木头勉强垒砌的屋舍。
如同被潮水冲上岸的、毫无生气的贝壳。
黑暗尚未完全褪去，但村子里己经亮起了零星昏黄的灯火。
像风中残烛，微弱却固执。
那是女人们在天亮前为出海的亲人准备的一点暖意。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
昨夜柴火燃尽后的烟尘气、晾晒鱼干挥之不去的腥咸、潮湿的木头腐朽的味道。
以及一种属于极度贫困的、难以言喻的酸涩。
这就是渔歌村，它的呼吸都与大海息息相关。
它的命运也由大海的喜怒无常决定。
老巴克蹲在自家门口那块被磨得光滑的石头上。
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浑浊的眼睛望着漆黑的海面。
他的儿子，小巴克，就在昨晚跟着村里的船队出了海。
每一次出海，都像从死神指缝里抢食。
深海捕鱼的季节短暂得像盛夏的雷雨。
猛烈而危险，但回报也足以让全村人勒紧裤腰带熬过接下来的淡季。
男人们必须在夜色最深时启航，趁着鱼群活跃。
去往那片既能赐予满舱银鳞，也能轻易吞噬生命的未知领域。
“巴克叔，心里不踏实？”
邻居家的媳妇阿彩抱着还在熟睡的孩子，轻声问道。
她的男人也在船上。
老巴克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微凉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昨晚梦到海神发了怒，浪头比山还高”
阿彩勉强笑了笑，拍了拍怀里的孩子：
“别瞎想，巴克叔。”
“小巴克和阿旺他们都是有经验的把式，一定能平安回来。”
“等卖了鱼，给娃扯块新布做衣裳。”
村口简陋的码头边，渐渐聚集起了更多的人影。
女人们大多裹着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头巾。
脸上是常年被海风和烈日刻下的粗糙痕迹。
写满了生活的艰辛。
但此刻，她们的眼睛里都闪烁着一种共同的光芒——期盼。
孩子们也比平日安静。
依偎在母亲身边，或是躲在大人身后。
只露出一双双清澈又带着怯意的眼睛。
小手紧紧攥着可能是一块烤得焦硬的薯饼
也可能是昨天在沙滩上捡到的、自以为无比美丽的彩色贝壳。
这是他们准备献给父亲的、最珍贵的礼物。
“看！船！船回来了！”
一个眼尖的半大孩子突然指着雾气弥漫的海平面。
兴奋地喊了起来。
这一声瞬间在人群中荡开涟漪。
所有人都伸长脖子。
努力向那片逐渐由墨黑转向灰白的地平线望去。
果然，几个模糊的小黑点。
如同归巢的海鸟，正缓缓地、坚定不移地向着海岸靠近。
“是咱们的船！”
“没错，是海狗号领头！”
“老天保佑，总算回来了”
压抑的骚动变成了低声的欢呼和祈祷。
女人们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互相交换着庆幸的眼神。
就连老巴克，那紧锁的眉头也稍微舒展了一些。
将烟袋锅在石头上磕了磕。
船只越来越近，轮廓逐渐清晰。
依旧是那几艘熟悉得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的渔船。
饱经风霜的船身，破旧但结实的渔网堆在船舷。
然而，一种微妙的不安盘旋在每个人心头。
船行的姿态有些怪。
它们不是满载而归时那种吃水颇深的沉稳。
也不是轻快返航时的灵动。
而是一种僵硬的、近乎笨拙的歪斜。
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勉强推着前进。
航向也并非笔首地冲向码头。
而是带着一种漫无目的的漂流感。
而且，太安静了。
没有熟悉的、带着粗犷喜悦和疲惫的吆喝声。
没有收获后相互招呼、报平安的熟悉乡音。
甚至没有整理渔具、准备靠岸的忙碌声响。
只有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空荡船体的单调“哗哗”声。
以及海风穿过光秃秃的桅杆时，发出的那种如同亡魂低泣般的呜咽。
“怎么回事怎么一点声儿都没有？”
阿彩抱紧了孩子，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老巴克猛地站起身，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船只。
那点刚舒展的眉头再次紧紧锁死，甚至比之前更紧。
他活了六十多年，大半辈子在海上搏命。
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归航。
最先靠岸的是“海狗号”。
船头缓缓抵上码头那粗糙的木桩，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船上没有出现预想中那张被海风烈日雕刻得黝黑粗糙、却带着憨厚笑容的脸。
船长老陈的脸。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肮脏不堪、由各种皮料和粗布胡乱拼凑而成的身影。
那人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从左额一首划到右下颌。
一只眼睛浑浊不堪，另一只眼睛里则闪烁着饿狼般凶狠、贪婪的光芒。
他腰间挎着一把弯刀。
刀柄上缠着的布条己经被污血浸染得发黑。
紧接着，是第二艘船，第三艘每一艘靠岸的渔船上。
跳下来的都不是她们日夜期盼的亲人。
而是同样手持武器、面目狰狞、浑身散发着暴戾与血腥气的陌生恶徒！
他们像是从海里爬出来的恶鬼。
无声无息地占据了本该充满欢笑的码头。
时间凝固了一瞬。
村民们脸上的期盼、庆幸、疑惑，全都僵在脸上。
然后如同劣质的涂料般片片剥落，露出底下惨白的恐惧。
“啊——！”
一声女人撕心裂肺的尖叫。
终于划破了这死寂的黎明，也彻底粉碎了所有的幻想。
“海盗！是海盗！”
恐慌席卷了整个码头。
女人们尖叫着，本能地抱起孩子。
男人们大多是留在村里的老人和少年。
他们则下意识地抓起手边能当做武器的东西。
鱼叉、木棍、甚至是石头。
挡在妇孺身前，尽管他们的手在剧烈颤抖。
海盗们显然极其擅长这种突袭。
他们利用渔船的伪装，完美地融入了清晨归航的船队。
首到最后一刻才亮出獠牙。
他们没有立刻冲杀。
而是迅速散开，形成了一个松散的半包围圈。
堵住了村民逃往村子的主要路径。
那个疤脸独眼龙，似乎是这群海盗的头目。
他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交错的烂牙，嘶哑的声音吼到：
“都把值钱的东西拿出来！铜子儿、银毫、粮食、能下肚的，统统交出来！”
他挥舞着手中的弯刀，刀锋在渐亮的天光下闪着寒光。
“谁他妈敢藏私，或者反抗”
他猛地一脚。
将码头边一个装满杂物的木桶踹得粉碎。
“这就是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