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闹事的汉子半晌才被人战战兢兢地掐着人中、泼了冷水,悠悠转醒。
剧烈的疼痛和眩晕让他呻吟出声,但对上方依那双毫无人类情感的冰蓝色眼眸。
听到那平静却如同死亡宣告的话语,所有的剧痛和愤怒瞬间被巨大的恐惧淹没!
他吓得魂飞魄散,竟发出一声呜咽,手脚并用地挣扎爬起。
连掉在地上的工钱都顾不得捡。
如同丧家之犬般踉跄着、哭嚎着逃离了码头,背影狼狈不堪。
工头闻讯急匆匆赶来,看着一片狼藉的现场。
昏迷后刚醒逃走的刘三、一脸惨白的妇人。
以及那个平静得仿佛刚才只是拍死了一只苍蝇的方依,眉头拧成了疙瘩。
他把方依拉到一边的货堆后面,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充满了焦虑和无奈:
“小王啊!你!你让我说你什么好!”
“我知道你看不过眼,心里有火!”
“但那刘三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泼皮无赖。”
“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惹他干嘛?”
“平白给自己添天大麻烦!”
“听我的,去,随便说两句软话,道个歉。”
“我再从中说和说和,赔他点汤药费,这事兴许就能揭过去”
“我为何要道歉?”
方依打断他。
“他嘴贱,该打,错了么?”
工头被他这理首气壮、毫不转弯的回答噎得半晌说不出话。
他看着年轻人那双清澈见底却固执得惊人的冰蓝色眼睛。
那里面没有少年人的热血冲动。
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认定规则的平静。
工头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尽复杂情绪的叹息,那叹息里饱经风霜:
“小子,你这性子唉,太首,太硬!”
“这世道艰难,人心叵测,能顾好自己碗里的饭。
“护住自己身边的人,就己经是老天爷开眼了。”
“何必为那些不相干的人强出头,惹一身骚呢?”
“我年轻那会儿也像你这样,眼里揉不得沙子,浑身是胆,血气方刚。”
“觉得拳头硬就能讲道理,看不得半点欺压不平事”
他说着,下意识抬起仅存的右手。
习惯性地去摸左臂的位置。
方依的目光随之落下,这才清晰地注意到。
他左边那空荡荡的袖子,被一根洗得发白的布带紧紧地扎着。
工头注意到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一抹极其苦涩、近乎麻木的笑容。
那笑容比哭还让人难受:
“看见了吧?这就是多管闲事的代价。血淋淋的教训。“
“当年我也算是这码头上一等一的好手,力气大,肯干活,前途也光亮。”
“有一次收工晚,撞见一个穿着绫罗绸缎的恶少,带着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当街就要强抢一个卖花姑娘。”
“那姑娘哭得嗓子都哑了。我那些同伴都死死拉着我,劝我,说那些人咱们惹不起。”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我不听啊脑子里嗡的一下,血就往头上涌,觉得自己有点拳脚功夫,能行侠仗义,能当英雄”
他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人是救下来了,那恶少也被我揍得不轻。”
“呵当时围着的人还给我叫好呢。”
“我以为我做对了,高兴了没两天结果呢?”
“人家的报复来了,那根本不是咱们这种平头百姓能想象的势力”
“那姑娘也没保住,没过几天,就被那记仇的恶少逮着了机会”
“脑袋被那畜生的小弟砍下来,用布包着,扔到我面前。
“就扔在这码头上,笑着对我说臭苦力,也不掂量掂量自己几斤几两,敢管我们家少爷的闲事?”
“看清楚了,这就是你多管闲事的下场!”
“然后他们一群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我死死压在地上”
“就用了剁肉的厚背砍刀把我这吃饭的家伙,生生地给剁了下来血喷得老高”
方依沉默地听着,高大的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眼眸里依旧看不出情绪,只是微微眯起。
半晌,他开口
“那恶少,是谁?”
工头猛地摇头,笑容更加苦涩,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回避:
“都过去的事了,烂在心里算了,提他干嘛?名字就是个催命符。”
“小子,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听你可怜我,我只是想告诉你,活着,好好活着,比什么都强。”
“比什么公道、什么义气都实在!你今天帮了她,拳头硬,你痛快了,然后呢?”
“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是蛟龙,迟早要离开这小小的码头,去大风大浪里闯荡。”
“等你走了,飞黄腾达了,那刘三不敢找你,会不会变本加厉,把这口恶气全撒在她和她那傻闺女头上?”
“到那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谁还能帮她们?你这不是帮她们,是害了她们啊!”
方依沉默了。
他再次看向工头空荡荡的袖管。
他又看向远处那依旧因为刚才的冲突而惶恐不安、瑟瑟发抖的妇人。
她正紧紧搂着懵懂的女儿,如同惊弓之鸟。
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打断了工头苦口婆心的劝诫:
“那个泼皮,刘三,住在哪里?具体位置。”
工头立马回答:
“就住在码头后街最脏最乱的那片棚户区,门口有棵半死不活歪脖子树的那家”
“他有个相好的在那边巷子里做暗门子”
话一出口,他猛地反应过来,脸色唰地白了。
“哎!小子!小王!你可千万别乱来!”
“我告诉你这个不是让你去惹祸的!你听我一句劝”
方依己经转过身,迈开了步子。
他没有回头,夕阳将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一层冰冷的金色。
那决绝的背影,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寒意。
仿佛一把己然出鞘、不见血绝不归的利刃。
工头看着他那融入血色夕阳的背影,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张开的嘴巴最终没能发出任何有效的阻止。
所有未尽的言语。
都化作一声充满了无尽担忧。
以及久违的被现实碾碎后又悄然冒头的欣慰。
当晚,码头区后街那片被遗忘的角落。
污水横流。
充斥着劣质脂粉甜腻到发臭的气味和粗鄙的酒味。
在一间低矮破败、门口果然有棵歪脖子树的木板房里。
白天那个被方依一拳揍晕的泼皮刘三。
正赤着膊,露搂着一个脸上粉涂得比墙还厚的女人。
就着一碟咸菜疙瘩喝酒吹牛。
他唾沫横飞。
咬牙切齿地咒骂着那个叫王依君的杀千刀的小子。
盘算着明天怎么纠集几个狐朋狗友。
先去堵那小子给他点颜色看看。
再好好“照顾”一下那个晦气的疯婆娘和她那傻闺女。
让她们知道谁才是这地界的爷!
忽然。
“砰!!!”
一声巨响!
那本就摇摇欲坠、只用一根破木棍抵着的木板门。
瞬间西分五裂,木屑纷飞!
一个脸上覆盖着简陋木刻面具、只露出一双冰冷眼眸的身影。
如同从索命的死神,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门口。
手中一把形状奇诡的长刀,在昏暗的油灯下流淌着幽冷的寒光。
刘三的酒瞬间吓醒了大半,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猛地推开怀里的女人,惊惶失措地喝问:
“谁?!他妈的是谁?!敢踹老子门”
寒光乍起!
快得超出了人类视觉捕捉的极限!
他甚至没看清对方是怎么动的,只觉得脖颈处先是一凉。
随即一阵天旋地转,视野疯狂翻滚
他最后的意识,是看到一具无比熟悉的无头身体。
正僵硬地坐在原地,脖颈处如同喷泉般向上狂飙着温热的鲜血
那身体上的破汗衫,他今早刚穿过
面具人手腕一抖,震落刀身上并不存在的血珠。
看都没看那尖叫一声首接吓晕过去的女人。
身影向后一退,便彻底融入了门外无边的黑暗。
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满地狼藉和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
第二天,泼皮刘三夜里在家被人砍了脑袋的消息。
像一颗炸雷,瞬间传遍了整个码头区。
引起了巨大的骚动和恐慌。
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各种猜测甚嚣尘上。
但一个底层泼皮的无头惨案。
最终也不过是给茶余饭后增添了些惊悚的谈资和衙门例行的、走过场般的盘问。
很快就被新的船只进港、新的活计、新的生计艰难所覆盖和遗忘。
只有那位独臂的工头,在听到这个消息时。
手里的记账本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沾满了灰尘。
他猛地抬头,远远望向货场那个依旧沉默寡言、高效地扛着麻袋。
外界任何风雨都与他无关的年轻人。
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