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时,最先醒的不是铁匠铺的风箱,而是村西头那棵老橡树下的石龛。
一个裹着粗布头巾的老妇人提着陶罐,踮脚将清晨第一捧露水倒进石龛里的陶碗。
石龛里没有神像,只有一块磨得光滑的卵形石头。
石头上刻着模糊的螺旋纹,老人们说,那是旧神的眼睛。
能看见土里的种子发了多少芽,能听见麦穗灌浆的声音。
妇人倒完水,从围裙里摸出块烤得焦脆的麦饼
掰碎了撒在石头周围,嘴里念念有词:
“求您多留几日照头,让今年的麦秸能压过膝盖。”
谁都知道这里是西方先祖踏足的第一块土地。
据说当年先祖们举着火把穿过迷雾,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这棵老橡树。
树下的石头正泛着淡淡的光。
他们以为是神的指引,便在此扎根。
用石头垒了祭坛,让祭司们穿着缀满星辰的长袍,在月圆之夜围着祭坛跳舞。
那时的信仰是具体的。
播种前要向“地母”献祭羔羊,收割后要给“风灵”挂上彩色布条。
连孩童夜里啼哭,母亲都会拍着他的背说:“别怕,旧神在看着呢。”
如今祭坛早被荒草吞了大半,圣骑士的银甲比祭司的长袍更常见。
但旧神的影子从未真正离开。
市集上卖草药的老婆婆,会在摊前摆个小小的木牌。
上面画着三枚交错的叶片。
那是“药神”的标记,据说能让草药的效力增倍。
孩童们捉迷藏时,总爱往森林深处跑。
却从不敢碰那些挂着红绳的古树,长辈说那是旧神的居所,惊动了会遭报应。
就连圣骑士巡逻经过老橡树时,都会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虽然他们胸口的圣徽代表着新的信仰,却没人会去碰石龛里的石头。
就像尊重一位沉默的老邻居。
白日里,秩序是阳光下的模样。
风带着麦浪成熟的暖香与溪流湿润的低语,慵懒地拂过起伏的原野。
天空是洗过的蓝,云朵饱满。
阳光慷慨地洒在红瓦白墙的村落、繁忙却不显拥挤的城镇,以及点缀其间。
农夫按节气耕种,商贩按规矩叫卖,骑士按职责巡逻。
田野金黄,果园垂实,孩童的欢笑在炊烟袅袅的傍晚清脆地回荡。
守护这份秩序的,是身披锃亮银甲、胸佩圣徽的圣骑士们。
他们巡逻在乡间小路,矗立在城镇广场。
目光锐利,却也带着近乎刻板的庄重。
他们守护的不仅是安全,更是一种信念。
英勇、荣耀、公正,以及那一年一度让整个联盟沸腾的武道大会。
那是力量与技艺的庆典,是骑士精神最光辉的展现。
胜者的桂冠下是民众山呼海啸般的崇拜。
此刻,这片土地的掌舵者,圣骑士团的首领亚瑟。
正站在联盟议会的白石穹顶下。
他身形伟岸,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回荡在肃穆的大厅:
“同胞们,我们拥有富饶的土地,正首的骑士,虔诚的子民。”
“先祖的足迹指引我们于此扎根,旧神的余晖曾庇护我们安宁。但这还不够!”
“散沙终将被狂风吹散,唯有紧密团结,铸就共同的信念与钢铁的意志,我们才能在这纷乱的世界中,亲手创造那传说中的理想乡。”
“一个永恒和平、繁荣、闪耀着人性光辉的国度!”
他的话语点燃了议员们眼中的火焰,一种对更高目标的憧憬在空气中弥漫。
“理想乡…”
这个词在温暖的议事厅里回响。
带着蜂蜜般的甜美与阳光晒过的洁净气息。
它好似触手可及,就在下一季的丰收里,在下一场荣耀的比武后,在骑士们更紧密的誓言中。
这片土地就像一张铺展开的布,新的丝线织出了富足与安宁。
旧的纹路却没被磨灭,它们藏在树影里、石缝中、老人的絮语里。
与圣骑士的银甲、亚瑟的理想一起,构成了独有的呼吸
风掠过麦田时。
既带着新麦的清香,也卷着旧神祭坛上的尘土气息。
而那些刻在石头上的螺旋纹,在月光下会悄悄发亮。
好像真的在注视着这片土地上,正在发生和即将发生的一切。
然而,就在这片被阳光、富足和崇高理想浸透的土地边缘。
在那连接着未知荒野的、雾气氤氲的森林隘口深处,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一丝格格不入的寒意,悄然渗入这温暖的晚风。
这让巡逻至此的圣骑士只感到一阵莫名的、源自本能的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下意识地握紧了剑柄,警惕地望向幽暗的密林深处。
那里,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但就在刚才,有一个不属于此间的影子。
沉甸甸地砸进了这潭名为“宁静”的春水。
理想乡的门槛上,落下了一道无形的印记。
富足的田野尚不知晓,荣耀的骑士们未曾察觉。
但那被圣骑士亚瑟竭力呼唤、试图凝聚的“紧密团结”。
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宁静秩序,己然被一道无形的裂隙悄然贯穿。
风暴,未必起于青萍之末。
有时,它始于一块沉默的寒石,投入了名为“理想”的温暖池塘。
涟漪,即将扩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