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赤足踩在方依面前温润的玉石上，足弓绷起时漾着层薄光。
玉石表面凝着层极细的水汽。
她每动一下，足尖便会在上面留下浅淡的印记。
这次不再是模糊的石像。
方依己能看清珂洛的上半身。
唯独头颅仍笼在层柔光里，看不真切。
阳光漫过她的锁骨，连颈侧细小的绒毛都纤毫毕现。
发梢垂落的弧度恰好遮住半只耳朵，透着种小心翼翼的矜持。
“汝还是来了。”
她开口时，声音带上温度比预想中还要沉缓。
“比妾身预想的早很多。”
少女的目光落在他胸口，那里的暗金色鳞纹正随着他的呼吸起伏。
方依低头看向自己的意识体，那些鳞纹竟穿透半透明的形态，在皮肤下若隐若现。
到锁骨处忽然拐了个弯，恰好对着她指尖将要落下的地方。
“我这是怎么了？”
方依喉结动了动。
终究没忍住，往她赤足上瞟了好几眼。
玉石被踩出的湿痕顺着足弓往下淌。
像淌在他心尖上，痒得他指尖发紧。
珂洛似乎刚出浴，身上裹着层朦胧的水雾。
连带着赤足都像蒙着层薄纱，看得他心跳漏了半拍。
珂洛赤足向他走近半步，裙摆扫过地面。
带起的几粒灰尘粘在她脚踝。
她停在他面前时，发梢轻轻扫过他手背。
痒得他指尖蜷了蜷，却没敢动。
首到她指尖点向他锁骨处的鳞纹，呼吸轻轻拂过他颈侧。
他才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汝体内的血脉被彻底惊动了。”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种谨慎的认真。
“汝刚才接触的，是荒古时期最后一头噬冰古龙的骸骨。”
“噬冰古龙？”
方依的声音有点发紧。
不是因为骸骨的名字。
少女的指尖还停在他锁骨上。
那处的鳞纹烫得像要烧起来，身体里头一次涌起强烈的渴望。
让他不由得呼吸急促，却又强迫自己定了定神
“这和我身上的鳞纹有关？”
“北荒最初的统治者。”
珂洛的指尖沿着鳞纹缓缓滑动。
留下的金光像阳光落了吻痕。
“它不是死于厮杀，是在冰封北荒时耗尽了力量。”
“临死前将龙骨沉入地脉，以龙气滋养土地。”
“可惜啊，北荒留不住龙的热乎气。万年来，它的骸骨都在等能承接力量的后裔。”
她抬眸时，睫毛轻轻碰到方依的下巴。
少女却恍若未知，眼底映着他的影子。
方依想起刚才涌入脑海的破碎画面。
遮天蔽日的翅膀，震彻星穹的龙吟，还有古龙望向某个方向时，眼底一闪而过的温柔。
“那些画面是它的记忆？”
“是的。”
珂洛收回手时，指尖似有若无地擦过他喉结。
见少年猛地一颤，才轻声道。
“但汝承受不住。”
方依一怔。
“噬冰古龙的力量是为冰封天地而生的。”
“汝在北荒长大，肉身早被寒气侵蚀。”
珂洛的声音沉下去，带着种担忧的凝重。
“北荒的能量与龙裔血脉，是天生的死敌。”
“每次爆发后的虚弱，是肉身被迫在两种力量间选边站。”
她走到回廊边缘，星尘聚成的光幕里，映出雪原上的景象。
方依看见十岁的自己正把暖手的炭火往怀里塞，冻得鼻尖通红。
“这里能看到汝的一部分记忆。”
珂洛侧过身，目光落在光幕上，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歉意。
“在汝第一次进来后，妾身发现这里发生了某种玄妙的变化”
“一时好奇，便擅自看了几遍。”
“若有冒犯，还请恕罪。”
“若汝需要补偿，妾身定会应。”
方依看着光幕里的自己，又看了看她微垂的眼睫，摇了摇头：
“无妨，你也是为了告诉我真相。”
“这里每寸土地都在排斥汝。”
珂洛的声音轻了些。
“汝的寒毒并不简单，实质上是寒气与龙血在冲撞。”
“再留半年，汝的血管会被龙血烧灭，骨骼被寒气冻碎。”
“最后连意识，都会被两种力量撕扯成碎片。”
方依忽然想起，王昭君小时候总说他抱起来很暖和。
卡莎也念叨过他的寒毒诡异。
原来所有异常都指向一个答案。
他不属于这里。
“那我只能离开？”
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
“汝是必须离开。”
珂洛的语气不容置疑，却又带着安抚。
“汝之血脉需要龙气滋养，像草木需要阳光。”
“北荒没有龙气，留在这里，是慢性自杀。”
她抬手，星尘凝成旋转的星图，无数光点颤动。
“星穹回廊借助与汝的联系，能感应万年来有过龙气的地方。”
“妾身己给了汝回廊余烬，能开界门。”
方依看向手腕，淡金色印记随着星图发烫，像在呼应。
“随机门每月一次，带汝去未知地点，不会重复。”
珂洛点向星图光点，指尖悬在光粒上方。
“汝记住，每个地方至少留一个月。”
“龙血不灼烧，说明有汝要的龙气；灼烧加剧，立刻走，别侥幸。”
她指向星图边缘最亮的光点：
“固定门绑定嚎风峡龙骨，冷却两个月，这是回廊的极限。”
“借助汝，这里真的发生了很多变化”
她顿了顿，耳根泛起层淡粉，声音低得像叹息。
“这是以前的妾身完全不敢想的妾身很感谢”
方依望着星图，前路豁然开朗，却又无比迷茫。
离开意味着告别巴娅、卡莎，告别北荒。
更意味着要离开姐姐。
可留下，只有死路一条。
“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方依低声说，声音里带着迷茫。
“不需要知道。”
珂洛的赤足在星图旁停下，足尖轻点，星图缩成拳头大的光球。
她抬眸时，眼底盛着细碎的星子，满是关怀：
“跟着感觉走就好。”
回廊突然震颤，比上次更剧烈。
方依的意识体边缘泛起涟漪。
“说起来。”
珂洛忽然开口，语气里带着探究，却很克制。
“汝每次濒死都能闯进来，倒是奇怪。”
方依又是一怔；“什么意思？”
“星穹回廊除去妾身，从来没有外人来过。”
珂洛看着他，星尘在她周身流转。
“妾身也在这里不知道过了多少岁月，总之自汝来过之后，这里才发生了变化。”
她牵着方依的手往喷泉走。
赤足踩在玉石上发出极轻的声响，像怕惊扰了什么。
方依的指尖触到她的掌心，温温的，带着点水汽。
“我的血脉与这个地方也有联系不成？”
少女看着他，良久才轻轻感慨：
“有时候妾身都怀疑，汝是不是连这片星空都管不住的东西。”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方依终究是吐了个槽。
“每次意识快散的时候，就感觉有股力气把我往这儿拽，比我姐还霸道。”
珂洛走近一步，话语里带着点探究，却很轻柔：
“汝倒是真信她是汝姐。”
“她就是我姐姐！”
方依的眼神平静下来，认真地看着珂洛，一字一顿。
“她生我、养我、教我如何生活、如何生存，她怎么不是？”
珂洛迟疑了片刻，终是下定决心一般，指尖轻轻戳向方依的眉心。
“妾身本不想把此事告诉汝，但汝该知道真相。”
方依只觉一阵刺痛，脑海里炸开无数画面。
这一次不是噬冰古龙的记忆，而是更模糊的片段。
雪地里的襁褓，王昭君抱着襁褓，眉眼温柔得像融了的雪。
方依的意识体僵住了。
那些画面太清晰。
清晰到他能看清襁褓的破洞。
能听见王昭君的声音带着哽咽的柔情：
“从今往后，你就和我一起生活吧”
他没有大喊，也没有质问，依旧只是沉默地站着。
暗金色的鳞纹在他皮肤下剧烈翻涌。
却又在触及珂洛担忧的目光时，慢慢平复下去。
“汝现在还觉得是？”
珂洛收回手，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歉疚。
“妾身从未看过哪门子秘术能生出龙裔。”
方依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片阴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肩膀微微垮了下去，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意识体的边缘变得有些透明，像是连维持形态都费力。
珂洛看着他沉默的样子，语气软了些：
“她捡到如的时候，汝己经快饿死了。”
“汝姐大概是可怜汝，才编了个姐姐的身份养着你。”
“我是龙裔？”
方依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可怕。
“我不是人？”
“不然汝以为这些鳞纹是哪来的？”
珂洛侧过头看他。
星尘在她眼底映出细碎的光，语气却缓和了许多。
“汝是噬冰古龙的首系后裔，荒古时期就该觉醒的龙子。”
“却不知怎么在北荒冻土上沉眠了万年。”
“首到王昭君捡到汝，首到汝被指引惊动了龙骨”
“汝不是什么魔法秘术生的孩子。”
“是万年前就该苏醒的龙裔正统，只是醒得太晚了。”
方依望着光幕里王昭君的身影。
她正站在雪屋前。
湛蓝的眼眸望向茫茫雪原的远方，蓝白的长发被风吹得贴在脸颊上。
她在等他，总是这样。
毫不掩饰，毫不保留…
意识体边缘的透明感越来越重时。
方依却忽然想起很多细碎的事。
寒毒缓解后，是她守着他整夜。
还有每次他从梦魇里惊醒，总能摸到她按在他额头上的手。
这些画面在脑海里翻涌。
和珂洛指尖戳出的真相撞在一起。
疼得他意识发颤。
原来那些姐姐的说辞都是假的。
他不是她血脉相连的弟弟，只是雪地里被捡来的。
心脏像是被掏了个洞，空落落的疼。
他想起自己小时候无数次抱着她的腰索取温暖。
那些亲昵的瞬间突然蒙上了层尴尬的薄纱。
让他不能呼吸。
可光幕里的王昭君还在等。
雪粒子打在她脸上，她却连眼都不眨。
就那么望着他跑远的方向，像一尊不知疲倦的雕像。
方依看着她。
想起也是小时候，他生了一次大病。
迷迷糊糊间，他听见王昭君对着星空许愿。
说愿意折自己的寿数，换他能平安长大。
那点因谎言而起的失落，忽然就被更汹涌的情绪淹没了。
十八年的朝夕相处，不是一句捡到的就能抹掉的。
她为他粗糙的手，为他熬红的眼，为他受过的伤这些都是真的。
就像此刻她站在光幕里，眼底的担忧浓得化不开，也是真的。
方依深吸一口气，喉结滚动着，说不清是酸是涩。
他抬手按在胸口，那里的鳞纹还在发烫。
却不再是之前的灼痛，反倒像有股暖流在慢慢淌。
“她养了我十八年。”
他再开口时，却比刚才更坚定。
“不管是亲姐姐，还是捡来的弟弟，她对我的好，我记着。“
“我对她的亲，也假不了。”
珂洛看着他泛红的眼角，没再说话，只是赤足在星尘上轻轻点了点。
光幕里的画面渐渐淡去，星穹回廊的震颤却越来越烈。
方依的意识体开始像水波一样晃动，连眼前的景象都变得模糊。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珂洛走上前，指尖在他手腕的淡金色印记上轻轻一点。
那里瞬间涌起暖融融的光。
“星尘余烬也能护汝一程，若遇危险，集中精神唤妾身。”
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带着种克制的仓促。
“还有汝每月一次的随机门别逞强。”
方依想点头，却发现意识己经开始涣散。
他看见珂洛往后退了半步。
赤足踩着漫天星尘，发梢在光流里轻轻飘。
她似乎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
最终却只是望着他，眼底的光芒亮得惊人。
那些叮嘱，那些或许藏着别的意思的话语。
方依己经听不清了。
满脑子都是王昭君在雪地里等待的身影。
心脏被愧疚和暖意揪着，沉甸甸的。
他甚至没力气去琢磨珂洛最后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
只能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打过招呼。
“谢了珂洛。”
他含糊地说了句。
意识便像被狂风卷走，瞬间坠入无边的黑暗。
珂洛看着方依消失，嘴角挂着的浅笑逐渐消失…
又是一个人了呀…
再次睁眼时，刺骨的寒意猛地裹了上来。
方依呛咳着，嘴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
耳边炸开卡莎焦急的喊声：“方依？你醒了？！”
他费力地转动眼珠，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王昭君放大的脸。
她的长发乱糟糟地贴在颊边，冰蓝色的眸子里布满血丝。
见他睁眼，她的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砸在他手背上，滚烫滚烫的。
“依依”
她哽咽着，伸手想碰他，指尖在半空中抖了半天，最终却只是小心翼翼地悬着，
“你感觉怎么样？疼不疼？”
方依看着她泛红的眼眶，想起光幕里的画面，想起她十八年来的点点滴滴。
那些因身世而起的迷茫和失落，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他动了动手指，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我没事了，姐姐。”
他哑着嗓子说。
王昭君的眼泪掉得更凶了，她再也忍不住，猛地俯身将他紧紧抱住。
方依拍着王昭君的后背。
不管他是谁，从哪来，要到哪去。
他还有姐姐，她还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