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糊的视野渐渐清晰。
映入眼帘的，是柔和的、带着冰晶细碎光晕的帐篷顶？
身下是厚实得令人沉陷的冰蛮熊皮毛。
身上盖着柔软异常的大角鹿皮毯子，绒毛细腻包裹着残存的寒意。
一股清冽又无比熟悉的冷梅幽香。
固执地穿透了暖炉炭火干燥的微温空气。
以及那浓郁到化不开的、带着苦涩回甘的药草气息。
进入鼻腔。
厚实皮毛的触感，浓郁的药草味，以及
近在咫尺的，是那双盛满水光、带着无限怜惜的冰蓝色眼眸。
“醒了？”
一个声音，不再是记忆中一贯的清冷矜贵，亦或是偶尔流露的轻快柔情。
那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低沉。
方依缓缓侧过头，注视起那双熟悉的眼眸。
前几日那里面的风暴与杀意荡然无存。
取而代之的，是汹涌得几乎要决堤的水光？
晶莹的泪珠悬在长长的睫毛上，欲坠未坠。
是姐姐，王昭君。
她正坐在床边，一只手小心翼翼地覆在他的额头上。
指尖冰凉，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灵魂的力量。
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
一遍遍地抚平着他身侧锦被的褶皱，熟练的好像做过千百遍。
她的长发失去了往日的精致盘挽。
如新雪般的长发瀑布般散落肩头。
几缕发丝甚至带着湿意。
粘在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颊上。
平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脆弱。
“姐”
方依刚吐出一个字。
喉咙里就爆发出撕裂般的干涩刺痛，呛得他咳了起来。
剧烈的咳嗽牵动了全身的筋骨。
让他头一次如此清晰地察觉到了身体的虚弱，以及…肮脏。
我身上有味啊…
方依的眉头皱了皱。
除去少部分未擦干净的血污带来的甜腥味外。
还有一股酸涩发馊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就像是他在打猎时遇到的腐败动物尸体身上的味道削弱版。
嗯…倒也不冤…
方依在心底自嘲。
确实是从鬼门关上硬生生爬回来的
霜爪猞猁王的临死反扑。
那爪子，都因为随后敲击石头上的反作用力骨折了。
自己身体能硬扛也是不简单…
“别说话！”
王昭君的声音陡然拔高，瞬间打破了帐篷内近乎凝滞的空气。
随即又仿佛被自己的失态吓到，那声音软化成浓重鼻音的破碎泣求。
“别说话求你”
她覆在他额头的手猛地收回。
却又像怕碰碎了他一样，颤抖着悬在半空。
那双盛满水光的蓝眸死死盯着他。
里面翻腾着后怕、狂喜、无措和一种方依从未见过的、近乎崩溃的脆弱。
下一秒，让帐篷内另外两人都猝不及防的事情发生了。
王昭君猛地俯下身。
双臂以一种近乎要将方依勒入自己骨髓的力道紧紧环抱住他。
将头深深地、深深地埋进他温热的颈窝。
冰冷的发丝贴上皮肤，带来一阵细微的颤栗。
方依无比清晰地感觉到，那具紧贴着他的。
向来如同冰雕玉琢般完美的身体。
此刻正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
滚烫的液体，一滴、两滴紧接着是汹涌的洪流。
灼热地砸落在他颈侧的皮肤上，烫得他心尖一缩。
“对不起对不起”
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伴随着滚烫的泪水。
闷闷地从他颈窝处传来，带着无尽的悔恨与恐惧。
她抱得那么紧，似乎要将方依揉进自己的骨肉里。
成为她冰冷身体里唯一的热源。
唯恐一松手，他就会再次消失不见。
“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差点差点就”
后面的话语被更汹涌的哽咽彻底淹没。
那份力道中透出的恐惧，远比任何言语都更首白地诉说着。
她害怕再次失去。
帐篷内光线稍暗的角落，靠近咕嘟作响的药炉。
卡莎正用一柄锋利小巧的骨质小刀。
精准地刮去一根深褐色草药的根须。
紫色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在炉火映照下投下淡淡的阴影。
神情专注得近乎漠然。
整个人好似这帐篷里一件会呼吸的、带着药香的摆设。
而当那高高在上、掌控着她生死的北荒冰公主，
扑倒在方依身上，发出呜咽和道歉时。
“啪嗒。”
一小截刚刚刮好的、价值不菲的草药根须。
从卡莎僵硬的指尖滑落，掉进了炉边冰冷的炭灰里，瞬间染黑。
少女总是低垂的眼帘猛地抬起。
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张巨大的冰蛮熊皮榻。
眼前的一幕，彻底颠覆了她对这个强大存在根深蒂固的所有认知。
那个翻手间冰封千里、一念间能冻结她灵魂的冰公主
此刻竟像一个恐惧到极点的小女孩？
抱着她唯一的亲人，哭得浑身颤抖，泣不成声。
那平日里完美无瑕、如同冰封般的脸上。
此刻布满了纵横交错的泪痕，写满了令人心碎的脆弱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卡莎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一股极端的荒谬感，猛烈地冲击着她的心神。
远比那道束缚着她脚踝、闪烁着幽蓝寒光的锁链。
更让她感到心神剧震。
帐篷门口角落的小矮凳上，巴娅将自己努力地缩得更小。
她裹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厚重皮袄。
冻红的脸颊上泪痕未干，缠着绷带的脚趾在冰冷的兽皮靴里紧张地蜷缩着。
王昭君那一声带着哭腔的“醒了”。
让她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原本黯淡、充满忧虑的大眼睛里。
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纯粹的光芒。
那是绝境逢生、拨云见日的狂喜！
她甚至忍不住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刚刚被仔细包扎好的脚上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
没事，只要靠近他近一点就行…这点痛算什么！
巴娅的眉头却皱都没皱一下，所有注意力都牢牢系在方依身上。
她小步挪动，急切地想要靠近床榻。
然而注视到王昭君的存在。
她所有想要完全靠近的冲动死死冻结在原地。
她只能停在王昭君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死死咬住下唇，用尽全身力气。
压抑着喉咙里翻涌的呜咽和喜悦的呼喊。
唯恐惊扰了眼前这脆弱又珍贵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