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月光,凝固的血腥。
魔物如山的身躯瘫倒在狼藉的山谷中。
浓烈的腥臭弥漫在刺骨的寒风里,呜咽的风声如同亡魂的悲泣。
巴娅裹紧了方依那件沾满血污和粘液的外套。
蜷缩在刚刚艰难燃起的、微弱的篝火旁。
跳跃的火光勉强驱散一丝寒意,映照着她惊魂未定却一眨不眨盯着方依的美眸。
每一次回想起魔物巨口吞噬而来的瞬间,心脏都仿佛被无形之手攥紧。
若非方依她早己尸骨无存。
“方依,”
她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轻颤,眼神复杂。
“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我…我知道自己有多幸运。”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盘旋的念头说了出来。
“这次偷跑出来,我其实…对你有很多猜疑。”
“毕竟,外面的世界,我懂得太少。”
方依正沉默地处理着手臂上被魔物酸液灼伤的暗红痕迹。
闻言动作未停,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巴娅看着他专注的侧脸和狰狞的伤口,昨夜被他从魔口救出的画面再次浮现。
他嘴上从不服软,甚至常嫌她麻烦,可一路走来,从未让她真正受过伤。
那份沉默的守护,击碎了她所有初始的戒备。
“但是…和你一起…我明白了自己的天真。”
“也…也感受到了你的善良。”
她鼓起勇气,从自己还算干净的里衣下摆撕下一条布条,挪近了些:
“我…我帮你包扎一下吧?你一只手不方便。”
方依身体微僵,下意识想避开。
但看到少女专注而带着点倔强的眼神,以及微微颤抖的手指。
最终只是沉默地任由她笨拙却认真地清理伤口周围的污垢。
指尖的微凉触及皮肤时,一个清晰的画面倏然闪过脑海:
同样是受伤,在更北的荒原,只有呼啸的风雪作伴。
他会独自咬着牙,摸索着掏出随身携带的、被体温焐得半温的草药嚼烂,胡乱敷在伤口上。
那熟悉的草药带着苦涩的土腥气,能止血。
却总带着一种刺骨的寒意和挥之不去的孤独,似乎连疼痛都被冻得更深、更清晰。
此刻却不同。
篝火的暖意舔舐着皮肤。
混合着少女身上淡淡的、雨后初晴的青草气息。
竟奇异地驱散了山谷间弥漫的血腥。
巴娅指尖的温度似乎比他记忆中自己敷药时更暖一些。
那笨拙的动作带来的不是刺痛,而是一种奇异的安抚。
这感觉陌生又并不令人排斥。
他模糊地意识到。
两个人笨拙地处理伤口的此刻,比记忆中独自舔舐伤口的任何时刻。
都要好上那么一点?
这血腥的山谷,竟因这微小的动作和气息,透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鲜活的生气。
“嘶…”
药粉接触伤口的刺痛让方依下意识地吸了口凉气。
这在他过往的经历中几乎是不可想象的。
无论多重的伤,他总能像块沉默的石头般扛过去,一丝声响都不会泄露。
但此刻或许是方才闪过的回忆牵扯了他的心神。
又或许是少女近在咫尺的关切形成了一种陌生的暖意。
竟让他一首紧绷的意志松懈了一瞬。
“对不起!弄疼你了?”
巴娅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脸上的紧张几乎要溢出来。
“无妨。”
方依摇头,目光落在她写满担忧的脸上。
为了驱散那份过度的紧张,他顿了顿,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平淡语气补充道,
“比魔物的酸液灼烧好多了。
巴娅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绷的肩膀也随之放松。
那点残余的紧张气氛。
也被方依这意外的、带着点黑色幽默的笑话给轻轻戳破了
她继续手上的动作,包扎好伤口,系了个不太好看的结。
火光映照着她微黑却泛着红晕的脸颊。
异域风情的眼眸中带着一丝羞涩和期待,如同春日里含苞待放的花朵。
“依依…”
她轻声唤道,声音清脆悦耳,如同山间的清泉流淌。
“我可以这么喊你吗?”
方依看着跳跃的火焰,蓝眸深邃:
“都可以,我不在乎这些。”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前方。
巴娅的心跳微微加速,声音带上了颤抖:
那…依依…”
巴娅的声音很轻,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怕惊扰了什么。
“我们现在…算朋友吗?”
方依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少女脸上。
她小心翼翼的神情里,盛满了期待。
却又被浓重的不安和忐忑包裹着,像一只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幼兽。
这目光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在方依沉寂的心湖深处漾开一圈细微却清晰可辨的涟漪。
一种极其陌生、难以名状的情绪悄然滋生。
这感觉很奇异。
它没有伤口的刺痛,也没有猎物的血腥气。
既不让他觉得安心,也谈不上厌恶。
少年喉结微动,最终选择了沉默。
这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能解读。
巴娅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
嘴角勉强想向上弯一下,却最终无力地垮了下去,只留下一个苦涩的弧度。
“阿爸阿妈说过”
她垂下眼,声音低得被篝火吞噬。
“接近我的人,都别有用心…”
“不是贪图我的容貌,就是觊觎阿爸的地位…”
“从小到大,我都没有拥有过一个…朋友。”
“我也没有朋友。”
方依低沉的声音骤然响起,打断了她滑向更低处的思绪。
他顿了一下,语气是猎人惯有的、陈述事实般的平静:
“朋友…对于我来说,是没必要的。”
他看到少女的头猛地垂得更低,似乎被这句话的重量压弯了脖颈。
那最后一点微弱的希冀之光,也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彻底熄灭。
方依的目光平静却异常稳定地落在她失落的脸上。
带着那种近乎剖析猎物弱点般的奇异认真。
他沉默了几息,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好像在费力地整理一些他从未理清过的、模糊的感受。
“朋友是什么,我不懂。”
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平首,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姐姐说过,那算是相互需要,相互陪伴的人。”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篝火,扫过巴娅还沾着污迹的脸。
扫过她刚刚为他处理伤口的手指。
最后落回她盈满泪光、充满希冀又带着恐惧的眼睛上。
“一个人找草药、涂伤口,习惯了。”
“你在这里笨手笨脚。”
“有点吵。”
“还总惹麻烦。”
他的语气没有任何责备,只是在陈述他观察到的、属于巴娅的特质。
如同描述一种不太熟悉的小动物的习性。
然后,他话锋微转,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困惑:
“但是”
他又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
最终找到了一个最朴素、对他而言也最具有说服力的结论:
“你在这里伤口好像没那么冷了。这山谷也没那么死气沉沉。”
方依的视线牢牢锁住巴娅。
那份剖析猎物般的认真此刻变成了对自己内心这一微小发现的确认:
“这种感觉不坏。”
他最终点了点头,像是完成了一次艰难的自我说服。
给出了一个基于自身感受的答案:
“所以,如果你说这是朋友”
“那就算是吧。”
“?!”
巴娅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滚圆。
泪水瞬间蓄满眼眶,巨大的惊喜和难以置信冲散了恐惧和阴霾。
她的嘴巴微张,想要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如何表达这汹涌的心情。
随即,少女的神色变得无比郑重,缓缓地将双手交叠在胸前。
对着方依深深弯下腰去,声音带着虔诚的颤抖:
“谢谢你…依依。”
“谢谢你让我在…在一切结束之前”
“拥有人生中第一个…也是唯一的朋友。”
方依看着少女郑重其事的模样,那朴素而真挚的感激。
让他心中那丝陌生的暖意似乎又扩大了一点点。
他点了点头,算是接受了这份郑重。
他看着巴娅眼中重新燃起的、好像拥有了全世界的亮光。
下意识地补充了一句,语气是他一贯的平淡:
“这一次出行,我没打算这么早回去。”
“冬狩大典快开始了,我准备报名参加。”
巴娅眼中的光芒更盛。
这意味着她可以继续短暂的逃离牢笼、追寻自由的旅程。
还能继续!
能和她的唯一的朋友一起!